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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里面,有一个人,很是不一样。她长我三岁,特别精干,还是个通才,什么都能教。哪个老师有急事了,她二话不说,拿起水杯就去代课。当时我特别喜欢去听她的课。课上她侃侃而谈,不做板书,也不看教案。闲文野史,张口即来,别说学生,连我都听得酣畅淋漓。
后来,我与她渐渐熟络起来,才知道她出身书香世家,不能说是精通六艺,但文理史哲都有涉猎,尤其是画得一手好画。镇上条件差,没有好的颜料与画纸,她就常常在废报纸上,用铅笔头作画,寥寥数笔,却能栩栩如生。
因我名字中有个“梅”字,她便常常信手画下几枝干枝梅,送给我。
也就是在那一年,我不知自己有了身孕,送山里的学生回家时动了胎气。结婚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却又成了空欢喜。婆婆便整日对我冷嘲热讽,丈夫粗枝大叶,又怎么觉察得到我心里的委屈?我请假在家歇着的那几天,只有她日日来探望,给我备下补气养血的食材,为我宽心。
一次我和她开玩笑,如此贤惠,怎不早早成家?她和我说,万物易碎,唯理想永存。当时我并不明白她这话是何意,只当是才情之人,清高自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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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这些事儿后,我越发和她亲密起来。因为流产一事和婆婆闹僵,每日下班后我便也不急着回家,留在学校批作业备课。她也如此。转眼间,花败草谢,天黑得越来越早。因我怕黑,每日走之前,她便又多了一项任务,送我回家。一次,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一只大狼狗,凶神恶煞地挡在我俩面前,我吓得两腿打战,她一把将我扯到身后,弯腰拾起路边的碎砖就打。狼狗跑了,她转身抱住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之后我才知道,她幼时被恶犬伤过,怕狗的程度远远超过我。
那是我第一次被一个女人如此感动。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知道,我们两人的感情,不止于友情,还有其他。
开春以后,我丈夫被外派到煤机分厂,我俩过起了两地分居的日子。和婆婆住得不顺心,我便打算着和单身的老师们挤在学校的职工宿舍里。骨干教师们的住宿环境要好得多,她知道我想住宿舍后,二话没说,就把我的行李搬进了她的单间里。不怕渡听了笑话,我俩像是新婚的小两口似的,把一个不足十平方米的屋子填充得满满当当的。
~ 4 ~
说到这儿,江婆低下头一笑,伸手在渡的脑门儿上搔了几下。
“住进去的第一个晚上,躺在床上,她拉着我的手,那感觉竟是我结婚多年都未曾体验过的。像是在被热浪灼着,滚烫难耐;又像是被寒冰封着,不敢动一下。她在我手心写下一句诗,一字一顿: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渡啊,遇到她之前,我从未做过任何离经叛道之事,她也如此。可遇到她之后,我不想再继续墨守成规日复一日。她同样如此。”
渡似懂非懂地趴在江婆怀里叫着,这女人脸上的阴晴它看得分明。
江婆将目光从渡的身上移开,飘到窗外,话锋陡然一转。
“应了那句老话,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薄薄的一扇门又能挡住多少人的闲言碎语。
“我和她做好了准备,但却没想到,人们唇齿带剑,眉目含刀。我们从未伤天害理,却好像担下了全世界的罪孽。我们的屋外,开始堆起了野猫野狗的尸体,而且还有人丢来了破鞋,这也真是荒谬。但最荒谬的还不止于此,就连一向自诩开明的校领导,竟也拿出一纸辞令,说是出于校风建设的考虑,限期让我俩搬出学校。
“那个时候可真是孤独啊,全世界只有她,也还好有她。
“她不再画干枝梅给我,而是在房前屋后种满了五瓣梅。她告诉我,干枝梅属寒,气节虽好,但惹人心疼。五瓣梅则不同,她独喜阳光,忌湿怕涝,四季花开不断。她说她希望我做一朵五瓣梅,一生追随阳光,与泪无缘,独领芳华。”
看着窗外的五瓣梅,正开得灿灿夺目,江婆嘴角扬了起来,可眸子却始终没了神采。
“若没有她的陪伴,那两年的生活真似炼狱中走了一遭。亲朋的孤立,外人的耻笑,生活的窘迫。我也是那个时候参透了她的那句话,万物易碎,唯理想永存。
“于是我在生日那天,向她提议,一起相约赴死。既然万物易碎,那就魂归理想,在天上做对神仙眷侣。不畏生老病死爱别离,不惧流言蜚语千夫指。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她点头应了我,一如往常。
“那是我第一次来到自杀公寓。
“写好了遗愿,我和她便上了楼。进了房间,她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两瓶酒,一边开酒,一边和我说:‘生前从未正式迎娶你,上路前一定要遂了心愿。’
“说来可笑,洞房花烛之夜,人生四喜之一,到头来竟是这自杀公寓成全了我俩。
“喜酒下肚,可当我再醒来时,身边竟已空无一人。
“事后方知,当时她并未喝下毒酒,只是劝我喝下后,便趁机扔下我一人跑了。而我竟命不该绝,没中酒中之毒。
“五雷轰顶的滋味儿,那时真是尝了个透;不好受是真的,不怪她也是真的。万物易碎,理想又何尝不是万物之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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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婆不再说话,迎着光的脸庞上,是藏不住的苍老与疲惫。渡伸着肉爪子,将江婆的手抱在怀里,像是认错撒娇的孩子一般,蹭了几下,便逗乐了江婆。
“以后可不敢再弄折五瓣梅了,听到了吗?”
渡将脑袋埋进江婆怀里,拱了几下。
“因为咱们的渡啊,也要像这花一样,一生追随阳光。”
坐在桌前的我,每逢听完江婆讲完这个故事,就会到山上四处去转转,寻一片花草香味最浓郁的野地静静站着。
若不如此,我真怕自己会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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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婆第一次来自杀公寓的情景,于我而言,也是历历在目。
十三年前,两个气质端庄、眼中带泪的女人牵手进来,我便猜到几分,想来也是禁忌之恋,恋而不得的故事。二人没有多言,交代好遗愿,便上了楼。也就是一刻钟的工夫吧,其中的短发女人便冲下了楼,涕泪横流地跪在了我的面前,讲述着二人的遭遇,确实也在我意料之中。
讲完后,女人告诉我,她带来的毒酒只不过是闽根水,无毒无害,只是喝下后会假死一日。她骗楼上的女人喝下了,只求女人醒后,我能帮她圆上这个谎言,让女人误以为是她薄情寡义,断了对她的念想,好好活下去。
女人一遍遍地央求着,哭诉着自己是个罪人,毁了爱人一生的安稳。若早知她难以忍受现在的生活,当初定不会向她表明心意。见她这样,我便心软了下来,应下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