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3页)
昏暗的教室里,他可以听见笔尖划过笔记本的声音,他一帧一帧地放映着幻灯片继续着自己的课程,简略地补充着希腊雕塑的七个繁盛时期,从公元前1550年的边锡尼文明到几百年后在大陆兴起的古希腊文化。幸运的是他几乎不需要他的笔记了,他对这些材料把握十足,但他没有考虑到在昏暗的环境下用一只眼睛阅读有多么艰难。他需要把头低到讲台才能看见下一个话题,还需要反复侧身才能看见屏幕上呈现的图像。他想,下节课也许该随身带一只手电筒。
当学校礼堂整点的钟声响彻校园,放映员打开了灯,升起屏幕,靠窗的学生们拉起了百叶窗,卢卡斯眯着眼睛抬起了头。某个穿着海蓝色防风夹克和肥大的裤子的学生匆忙离开了最后一排冲出大厅。这节课有那么无聊吗?
“我猜你们都有课程大纲了,”他喊道,“在下节课前阅读一下前两章——古希腊和罗马时期的内容。我的研究室就在楼下,艺术博物馆里,今天下午我会把时间表贴在我研究室的门上。”在普林斯顿,办公室都被称为研究室,就像把讨论会称为训诫一样。
班级里一半的人都已涌到了走道上。
“还有,学期结束前一定要记得,至少报名参加一次私人座谈会。”
随后学生们便走光了,放映室的灯光也黯了,(那位老人有没有出来透过气?卢卡斯很好奇。)他在空荡的教室里收拾自己的笔记。不知怎的这一切似乎都不太真实,即使他现在确实又站上了讲台,但依旧很难想象几个星期前他还在躲避着子弹、在饱受战争摧残的城镇废墟中挖掘、寻找着铁矿井以及藏匿其中的战利品。
一旦他忘记了,他头部弹片的伤口就会产生钝痛感,更不用说藏在黑色眼罩下的那颗玻璃眼珠了,它们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
穿过艺术博物馆的大厅时,他向正在拖地的清洁工沃利挥了挥手。
“欢迎回来,教授。”沃利叫道,“很高兴你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应该说差不多毫发无损,卢卡斯想。但就这一点,他并不打算同他争论。
痛苦的回忆远不止这些——卢卡斯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德国男孩——汉塞尔,在他的脚踩到地雷的几秒前,他正准备拿走一块巧克力条。文字根本无法描述出那种恐怖,以及他目睹的上千个类似的场景。如果你从未近距离目睹过战争,自作无畏,向战争叫嚣并非难事,但如果你经历过的话,很难不感到绝望。人类打着国家、信仰和思想的旗帜对彼此所做的这一切是难以想象的。
学生们在外面的庭院里闲晃,用抽烟、聊天来消磨下一堂课前的时光。一些低年级的学生聚在一棵树下,呆呆地盯着法恩大楼的一扇窗户,数学系正是在这栋庄严的大楼中。卢卡斯好奇是什么这么有趣,于是追随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是一扇装饰着数学符号的彩色玻璃窗,窗后的座位上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是一个男人,他似乎正专注地在膝盖上的便笺簿上写着什么。
他脑袋周围扬着一圈随性的白发,这时他举起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摸了摸自己浓密的胡子。
“我看见他在帕默尔广场买了一只冰淇淋甜筒。”一个学生说。
“我在华盛顿路上和他打招呼。”
“他和你打招呼了吗?”第三个人问道。
“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我都不确定他有没有看见我,因为他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尽管卢卡斯已经见过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某次看见他在风雪中漫步到他在高等研究院的独立办公室,但再次看见这么一个用方程式挑战并颠覆了长期以来的时空观、且革新了物理学科的人物还是令人激动的。他已经成为一个和乔•路易斯[15]、朱迪•嘉兰[16]、吉恩•凯利[17]比肩的伟人了,谁能想到一个科学家竟能如此有名,而且他的研究在大多数人眼中还是很难理解的。
在畅斯乐•格林图书馆[18]的教师休息室,卢卡斯从前厅标有他名字的信箱中取出自己的信件,似乎是一些亟待完成的文书任务。接着他向休息室走去,突然一声嘹亮的“欢迎英雄凯旋!”响起,帕特里克•德兰尼像个小孩一样从皮椅上蹦了起来,给了他一个熊抱。德兰尼所在的矿物和地球物理学系只有他一个人,他所研究的放射性同位素与爱因斯坦的研究比起来不过是门外汉水平,尽管在这大厅之外他根本就没什么名气,但卢卡斯总觉得德兰尼的研究背后有政府资金的秘密支持。注意到卢卡斯的眼罩,德兰尼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知道的吧?女士们都会喜欢这个眼罩的,太时髦了!”
“我给你演示一下这眼罩是用来干嘛的。”
“不必了。”
“为什么?”
“你难道忘了你现在是在普林斯顿,地球上唯一一个消息传播速度堪比光速的地方。”
“说到这儿,我刚刚看见那个人了。”
“那位教授?”
“我在法恩大楼的塔楼上看见学校宣传他的那些事迹了。”
“何乐而不为呢?他确实值得。”德兰尼说着,便走向餐柜并从过滤器的凹槽那倒了两杯咖啡。“奶油还是糖精?”
“不用,黑咖啡就好,谢谢。”
“那就好,我这里正巧也没有奶油和糖精了。”
他们都笑了起来,卢卡斯打趣道:“看来某人没小心节省自己的配给券呀。”
“是啊,依我看主要责任都在希特勒那个王八蛋身上。”
大厅中间的桌子上杂乱地摆着满是烟头的烟灰缸,还有一些沾着咖啡渍的报纸。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卢卡斯想着,倒向德兰尼对面的一个旧皮椅里问:“大家都去哪儿了?”
“所有人都变了。”德兰尼挠了挠自己修得参差不齐的胡子,他的头发也是自己剪的,谁都能看出这点。“现在学生少了,教职工也削减得只剩下骨干了,你能回来任教,的确是对你的付出最好的回报。”
“我付出了什么?”
“你是我们学校英勇作战的战士代表。”
“不再是了,我可算不上。”
德兰尼耸了耸肩表示,“可能他们认为需要一个人来铭记那些被彻底摧毁的文化成果,反正不管怎样,你现在回来了。”
直到这一刻卢卡斯才意识到自己能够这么迅速地被重新聘用有多么的奇怪,难道信中引用的那句校训——“普林斯顿是为国家服务的”,就是1902年到1910年担任校长的伍德罗•威尔逊[19]所述的赠言,并不是原因吗?
“埃德•兰德尔还在这里,而且他叫我提醒你,你还欠他5美元呢。”在德兰尼陷入谈论还有谁在任职的陈词滥调前他这么说道。大多数留下的都是老人,他们中许多人都参加过一战,他还向卢卡斯介绍了一下市里的变化:“花园剧院终于有了供应充足爆米花的小卖部,卖特大号三明治的店铺关门了。哦对了,原来是修鞋铺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家中国洗衣店。”生活的发展可真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