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2页)

转过头,他看见远处的乌云正急速向这儿飘来。在回洛斯阿拉莫斯前,奥本海默曾打过这么一个比方:“一场能终结其他风暴的风暴已经来临,而唯一的问题就是谁能掌控雷电。”奥本海默总是喜欢用这种夸张的语言,“而那,必须是我们。”

当然,爱因斯坦曾经听过这个观点,也赞同了这个观点。作为一个坚定的和平主义者,一个保卫和平的世界组织的发起人,他现在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一些观点了。战争僵持了太久,暴行也不断累加。起初,海军请求他设计一种地雷用来阻塞日本的海港,他照做了。而现在,他又被要求发明出一种武器,这种武器可能会造成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过的巨大破坏。但正如奥本海默说的,如果德军制造炸弹的势头良好的话,他们别无选择。

“我们夜以继日地工作,”奥本海默在关上书房门的时候告诉他,“但我们还得加快进程,我们必须要比之前更快地解决问题,并快点将它们投入生产。”

“那部署呢?”他几乎脱口而出。

奥本海默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点燃第一根后说道:“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的话。”

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的话。

如果爱因斯坦相信神灵能够听见人们的祈求的话,他一定会当场跪下并祈祷。

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的话。

这样简单的几个词竟暗含了一场巨大的毁灭。人们可能会这么想,这个世界早已见证过人类许多荒唐的悲剧了,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索姆河会战[71],五十几万人的牺牲,仅仅为了六平方公里的土地。

“不能再快点吗?”哥德尔问。风越来越大了,浪潮冲击着船的一侧,哥德尔浑身都湿透了,他那小小的圆框眼镜的镜片也已经浸满了水。尽管爱因斯坦已经看见旗杆上飘扬的橙黑相间的国旗了,但那船屋离他们还有四分之一英里[72]呢。

“除非你想要翻船,否则我们不能加速。”爱因斯坦回道。

“不,不想,”哥德尔立刻改口,“就按现在的速度行驶吧。”他又紧张地瞥了一眼即将来临的风暴。

白云已经向着东边逃跑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大团雷暴云砧像一辆坦克一样缓缓而来。爱因斯坦不想表现得太忧虑,小船已经进了许多水了,风刮得船歪向了一侧,歪斜的角度比他想象的要危险得多。

最重要的是他可不希望闪电来的时候,他们还在湖上漂着,并且还是在这么一艘孤零零的只有一根桅杆的小船上。大学的赛艇队教练已经警告过他,Tinef在船屋建成的第一天就在这里了。

“新泽西的风暴就像是一场骚动,你预见不到它们的到来,但相信我,它们能够看见你。”

现在他知道那教练的意思了——这风暴确实像魔术一样凭空变了出来,而且一直恶意地追着他跑。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风中依稀听到哥德尔问了这么一句话。

“没有,你是一名合格的大副,”爱因斯坦极尽所能地安慰道,“只是不要跳下去游泳就好了。”

哥德尔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

“一会儿你就可以和阿黛尔团聚了,”教授说,“她会继续帮你尝菜的。”一般来说,他不会用哥德尔的怪癖开玩笑,但这个时候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了。

哥德尔自然地接过话茬,“她今晚烧鱼,整个房子都一股鱼腥味。”

“什么鱼?”

“我没注意。”

第一滴雨落在了湖面上,泛起了层层涟漪,狂风吹得两岸的树木弯了腰,树叶纷纷飘落在了湖面上。

爱因斯坦不由地勒紧了主帆索,船猛地转向了船屋的木头码头,接着他把桨倒着绑在了船上。“抓紧了,”他说。从哥德尔泛白的指节来看,他已经抓得不能再紧了。

在风和浪的助力下,船飞快地驶过剩下的距离,终于艰难地抵达了码头,尽管中途差点错过了它。

“抓住码头的绳子,把船拴住。”爱因斯坦刚说完,哥德尔就已经开始做了。教授拆下帆并把它收起来的时候,库尔特把船拴到了码头上,接着倾身,伸出自己冰冷而颤抖的双手扶着爱因斯坦走下船尾。大雨倾盆而下,他们从码头回来的半路就已经被淋透了。天空闪过一道“z”形闪电,几秒后便听到了雷声,如大炮轰鸣一般。爱因斯坦浑身都湿透了,蹒跚地——噢,他还记得夏天的时候,他和一个伯尔尼专利局的朋友一起徒步旅行,那时候的他步态还很轻盈呢——跟着哥德尔走进了船屋。两个人像两只小狗一样抖动着身体。

房间里温暖而干燥,还有古老的雪松的清香和新鲜蜂蜡的味道。在一处敞开的柜子里摆放着一副望远镜,一把发令枪,一个急救箱,谢天谢地,还有一叠干毯子。

爱因斯坦扔给了哥德尔一条,他当然没接住,从地上捡起毛巾,裹住了自己颤栗的肩膀。

“你看起来就像一只落了水的腊肠狗。”爱因斯坦打趣道。

“那你就是一只湿透了的牧羊犬。”

他们都笑出了声,雨水也敲打起了房间的窗户。突然一阵世界末日般的响雷击中了屋顶,就像是重重的一拳落在了上面。椽木上的尘土被震得飘在了空中,脚下的地板也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他们也同时陷入了沉默——就像这些天整个世界所准备的一样——等待着另一场毁灭性的风暴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