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第2/3页)

他拿了一条腌黄瓜,分成五块,放了一块在嘴里。“我可喜欢这个了,”他说。“你呢?”他叉起一块伸过来。

我从他叉子上咬下来。

“我没怎么跟你讲过自己的事吧?”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什么意思?”

“你比较了解我父母的事,但关于我知道的不多。”

“嗯……确实,不过……”

他打断了我。“像多莉和我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敞开心扉。”

多莉和我?看来她出手快得很呢!

“是这样的,我们都在收养所长大。”

我一愣,停止了咀嚼。

“我母亲到了费城以后嫁给一个名叫约瑟夫·林登的男人。在我大约七岁的时候,他们双双死于一场车祸。”他的语调平静,好像在预报一阵冷空气来临,而不是在讲述一场改变人生的悲剧。“那是一个冬天,刚下过一场暴风雪,费城有很多山地,车子就那样失控,冲下大桥。”

我皱起眉头。

“因为在那边没有亲人,至少是没能找到什么亲戚,我就进了收养所,呆了十年。”

那个女服务员为我们点了单,大声报了一遍,随即走开了。

我看着大卫,不知先问什么好。“你是怎么……怎么……?”

“进过收养所的孩子有一种特别的眼神,我隔很远就能看出来。他们往往耷拉着眼皮看人,不想让别人发现他们的目光,不想被注意到。他们就只想敷衍过去,不惹麻烦。多莉就有那种眼神,我想自己也有。”

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一直戴墨镜吗?“但你现在已经很成功,完全不像……像你说的那样。”但愿这么说不会显得势利。

“关于这点,我从没质疑过自己。母亲经常对我说,我能够,不,我一定会实现所有的梦想。她说我是特别的。”他叹了一声,与其说是感慨,不如说是呼了一口气。“我一直深信不疑,虽说后来我也意识到,她这话更主要是说给自己听的。”

“怎么说?”

“我就是邪不胜正的证明。在希特勒几乎杀光了犹太人之后,我出生了,我就是她的胜利。我是一个切实的存在,一个可触可感的证明——不是纳粹,而是她,赢了。她像对待王子那样养育我,当然不是以物质享受,因为严格地讲,我们那时是贫穷的。但我拥有无条件的爱,我的一切要求都可以满足。”他垂下目光。“直到她去世。”

点的菜端上来了。他拿起烤牛肉三明治,大口吞食着,我慢慢地吃一份沙拉。“那十年我不断地被送去费城的各个收养所,”他咬下一口,说道。“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他下巴上的一条肌肉轻跳着。“但我很幸运,拿到了去宾州州立大学的全奖。一年之后,又转学到宾夕法尼亚大学,以后就一直呆在费城。”

女服务员端着一壶咖啡过来,我把手罩在自己的杯子上,但大卫点了点头,她就倒了一杯给大卫。大卫打开两个糖包,倒进咖啡里搅拌。不管莱尔·戈特利布是怎样一个人,我想,至少她是个好母亲;她对儿子的信念,支撑着儿子渡过了那段充满孤独和磨难的少年时期。他撑过来了。还有多莉。

我把自己的盘子推开。“那么,说说你的计划吧。”

他啜着咖啡。“我想去找一下警方,看看能不能拿到父亲那件案子的卷宗。如果当时负责此案的警察还在世,可能还要拜访一下他。”

我咬着唇。

“我知道希望渺茫,”他说。“但说不定,他有个儿子或者女儿,他们能记得什么。”

我摇摇头。

“怎么了?”

“找警察没用。”

“为什么?”

“他们不会透露任何信息给你,尤其是,严格说来,这个案子还没结案。”

“但已经过去60年了。”

我耸耸肩。

“你怎么知道的?”

“几年前,为了当时拍的一个片子,我想弄到一个案子的卷宗,那时案子还没破。我尝试了很多渠道,写了不少信,甚至还托了些关系,都没用。他们的理由是,‘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犯人、或犯人的亲友?’我不是犯人,但结果都一样。”

大卫皱眉。“为什么会这样?”

“想想吧,要是卷宗里有这样的记录怎么办,比方说警探怀疑史密斯先生杀死了布朗先生,但警方没有证据起诉他。如果消息泄露了,不管他是不是有罪,史密斯先生,或者他的下一代,就能以诽谤罪控告警方。当今的世道,人都会这样做。”

“但我并不想公开这些信息。”

“跟这没关系,”我说。“不过,嘿,试试也好,先别太失望。”

女服务员在旁边晃来晃去。大卫摇了摇头,她有点失望。“我还想找找认识我父母的人,”他说。“就是说,除了你父亲以外。那个你父亲的朋友,巴尼,还在世吗?”

“十年前就去世了。”

“哦。”他啜了一口咖啡。“那么,我可能会找一下我母亲在钢厂的工友。”

我想到琳达·乔根森,应该把她的名字告诉他;又想到那个莱尔和艾弗森一起的新闻短片;可我什么都没说。

“我还可以找找父亲的雇主。你父亲说他是快递员?”

“对,”我说。

他突然笑了,眼睛旁边的纹路加深了一点。“你知道,那张母亲的照片,是我拿到的唯一有关她的东西。希望你父亲知道,我有多珍惜它。”

“他会的。”

“我父母总是轻装简行,你懂的,轻简到我能把他们所有的东西收到一个盒子里。其实,我只有一样父亲留下的东西,一个钟。”

“钟?”

“是布拉格一个有名钟楼的模型,叫布拉格天文钟3。他战后带回来的。”他又喝了一口咖啡。“据说这是欧洲最古老的机械钟之一,建于15世纪。钟面上显示出太阳,月亮,和一些星星的运行情况,几个世纪以来,又不断有新的装饰和雕刻添上去。二战期间纳粹毁掉了这座钟楼,不过听说已经修复了。我拿到的当然只是一个便宜的复制品……”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渐渐沉默。

我心里想,那一刻到来的时候,我该怎么纪念父亲呢,好像一张大乐团4专辑、或一盒哈瓦那雪茄都不太够格。

“不过,很奇怪,”他接着说。“我母亲总说这个钟很珍贵,其实不然。我拿去鉴定过,发现20世纪的时候生产了很多。”他耸耸肩。“但没关系。”

“我理解。”

“真的?”他把咖啡杯推到一边。“我们是不一样的,你和我。你认识你的父亲。你有他的照片,他的东西。你可以证明他的存在。我不能。我去过德国,寻找母亲的亲人,甚至还找到了她的一个邻居。但我从没找到任何有关父亲的线索。好像他和他的家人从未存在过。甚至连他的照片都没有一张。仅有的就是那只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