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彭七月在1945(第9/10页)
按习俗,新郎要把新娘抱进新房。龚亭湖担心彭七月吃不消,特意让他抱着大小姐乘电梯直达三楼。对佣人来说,这可是难得享受的特权,看来龚亭湖真的把他当女婿看待了。
洞房花烛夜,新娘躺在床上,新郎坐在椅上,保持着距离。鲜红的大蜡烛燃烧着,蜡烛油一滴一滴往下掉,象流泪。
这是彭七月的第一次婚礼,终生难忘的婚礼。彭七月被折腾得筋疲力尽,脑袋一磕一磕往下垂,打起盹儿来。迷迷糊糊中,大小姐从床上坐起来了,揭开被子下床,一直走到彭七月面前,向他伸出手说:
“我死得好冤啊……我死得好冤啊……谁来为我申冤啊……”
她一边说一边流泪,把脸上搽的粉冲淡了。
彭七月做的这个梦与“姚版”略有不同,就在大小姐的身后,倏又冒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浑身湿漉漉,脸上和口鼻塞满了池塘的淤泥,他伸出一双脏兮兮的小手,说着同样的话:
“我死得好冤啊……我死得好冤啊……谁来为我申冤啊……”
“放心吧,雪儿,还有延儿,我向你们发誓,我一定要为你们申冤。”彭七月的声音不大,斩钉截铁。
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眼角湿湿的,他真的在梦里流泪了。
看来,被谋杀的不止是大小姐,还有在池塘里溺死的三少爷。
这对与世无争的姐弟,究竟得罪了谁?
凶手是同一个人,还是有两个?
楼下传来声嘶力竭的吵闹,二姨太的“女儿保卫战”在龚宅里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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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女儿保卫战”的无奈落幕,大小姐终于下葬了。
“姚版”里,大小姐是穿一身素衣下葬的,在“彭版”里,她穿着那套洁白的婚纱,手上戴着白手套,手指上套着那枚戒指,象一只芭比娃娃静静地躺在盒子里。
都说一个女人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披上婚纱,现在大小姐把这个“幸福时刻”保留到棺材里去了,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这种机会的。
葬礼由神父主持,他喋喋不休说了很多话,作为死者的丈夫,彭七月站在第一排,天空下着濛濛细雨,细雨飘在他脸上,湿湿的,冷冷的。彭七月流了泪,为他可怜的新婚妻子,要知道,这是他的第一次婚姻啊!
想不到农历八月的上海居然下雪了,真的下雪了。濛濛的雨越下越密,夹杂着冰屑,然后是更大的冰粒,噼噼啪啪砸落在雨伞上,下午四点钟左右开始飘起雪花,白色的小雪片落到黑色的柏油路面上,倏地就不见了。
“雪儿冤,八月雪……”二姨太在唱。
葬礼后,彭七月不再是佣人了,他搬出阁楼,名正言顺地住进了大小姐的闺房,佣人们都喊他“大姑爷”。
以后的几天他可没闲着,逢人就说,大小姐给自己托梦了,她不是自杀,而是被杀,有人把鸦片裹在馒头里对她强行喂食,然后掐死了她,再把尸体吊起来。
寒露那天(农历九月初三)丑时(凌晨一至三点),凶手的名字会出现在她的手背上,只要开棺一看就知道了。
尽管彭七月描述得绘声绘色,但有人信,也有人不信,还有的保持沉默。
十月七日这天(就是九月初二),二姨太走进彭七月的房间,神情诡秘地说:“七月,昨天夜里雪儿托梦给我,说她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了,今天晚上我们就去把小毛头接出来吧!”
“好吧,姆妈。”没有姚扣根的吞吞吐吐,彭七月一口就答应了,还叮嘱说,“夜里凉,多带几件衣裳。”
二姨太开心地笑了,脸上出现好多细细密密的皱纹。
这天晚上,两条人影从龚宅后花园的角门里钻出来,二姨太打着手电筒,彭七月提着一袋工具,两个人紧走慢走来到了六角公墓。
周围有一层氤氲的雾气,象给墓地罩了一层青纱,披头散发的黑花现身了,它离得远远的,盯着这对忙碌的丈母娘和女婿。
挖坟是体力活,就在彭七月挥锹大干的时候,二姨太拿着一把小铁铲,时不时地伸过来帮他挖两下土,有点愚公移山的味道。
棺材盖终于露了出来,下面隐约传来婴儿的哭泣声。
“七月,你听,小毛头在哭!”二姨太激动得难以自制,“噢,囡囡乖,不哭,不哭,外婆来救你了……”
二姨太抹着眼角溢出的泪水,一边哄着这个还不曾谋面的婴儿,一边催促着彭七月动作快点。彭七月把周围的泥土扒干净,趴在棺材盖上,把敲进去的三十九根钉子一根一根撬出来,最后拔开四个插销,用力把棺材盖揭了起来——
“姚版”里的姚扣根没等到这一刻就转身逃之夭夭,撇下了二姨太。这个瘦弱的女人如何完成这些繁琐的动作,也许把腰累垮了,也许把手指头弄破了、手指甲崩坏了,最后用流着血的双手撬开沉重的棺材盖……
想到这儿,对这个疯狂的女人,彭七月忽然有了一丝莫名的感动。是啊,她所做的只是一个外婆对自己刚刚出生的外孙(或外孙女)的保护,只是出于母性的本能。
手电筒的光圈照进棺材,棺材里的情形清晰地显现在两人的眼前。果真有一个婴儿,而且是女婴,她光着身子,趴在大小姐的尸体上,象小狗小猫一样嗅来嗅去,寻找着有乳汁的地方,她一边哭一边找,一边找一边哭,直到被一双颤巍巍的手从棺材里抱起来。
“七月,你看!”二姨太哽咽地对彭七月说,“这就是我的外孙女,对了,也是你的女儿!”
她抱着女婴泣不成声,对着棺材里说:“雪儿,你放心吧,哪怕抽我的血给她喝、割我的肉给她吃,我也要把她拉扯大!”
她把婴儿放进事先带来的襁褓,小心翼翼地裹好。
“姆妈,你去吧,这里交给我来收拾。”彭七月显得很平静,二姨太点点头,最后朝棺材里望了一眼,擦擦泪,狠狠心,抱着婴儿扭头就走了,背影很快消溶在夜色中。
现在,墓地里只剩下彭七月和大小姐这对“新婚夫妻”,妻子躺在棺材里,丈夫站在坑沿边上,相隔咫尺,却是一道阴阳界。
彭七月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侧耳听了听周围的动静。四周静谧如常,能听到的只是晚风掠过林梢的嗖嗖声和草丛里传来的秋虫鸣叫声。
彭七月重新下到坑里,踩进棺材的空隙,小心翼翼把大小姐的尸体抱了起来,放在坑沿边。
这是他第二次抱她。第一次是从婚礼现场抱进新房,第二次是从棺材里抱出来,他觉得大小姐的体重似乎增加了,这是尸体开始腐烂的信号,内脏中的细菌大量繁殖,细胞在分解中产生气体,最后身体会象充足了气的气球一样肿胀得难以辨认,所以刑侦工作的第一步就是辨别死者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