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该来的就来,该走的就走(第5/10页)
5
一九六零年的夏天,一个炎热的下午,一位神秘的客人造访了东马街的沈家,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
“二姐,我是家贞啊!”
中年女人含着热泪,声音颤抖地说。
二姨太终于把她认出来,那是三姨太。
三姨太老了,瘦了,从屁股的轮廓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丰盈,那个唱戏的三姨太、会弹钢琴的三姨太,那个象土耳其浴室里的丰腴女人,如今就象一棵隔了夜的青菜,扔在筐里无人理会。
和龚亭湖离婚后,三姨太离开了龚宅,现在在一家街道工厂里糊纸盒。有人给她说媒,她拒绝了,不是想给自己竖什么贞节牌坊,而是她这样的女人,该有的都有过了,曾经沧海难为水,如今的她只想安安静静过完这一生。
“阿姐,我现在身体不好,得了尿毒症……我剩下的日子怕不多了,这是好事,我可以去天上和我的延儿母子团圆了……”
三姨太一边说一边抹眼泪,二姨太也哭了,陪她一起哭。大家都是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确实不容易。
“二姐,有件事我一直憋在心里,要是现在不说出来,以后就怕没机会了……”
二姨太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扑通一声,膝盖着地,三姨太跪在了地上,“二姐,我……是我……”
“雪儿的死和你有关?”二姨太语调平缓地问。
“嗯!”三姨太的声音里夹着哭腔,“红木橱顶上那罐云南老膏是我取下来的……我用它换了馒头里的豆沙馅,骗雪儿吃下去。我对她说,今天是中秋节,干妈特意为你做的,你不吃,就是不喜欢干妈……她信以为真,就吃了……”
“接着说。”二姨太的语调依旧沉缓。
“她吃到了馅,说苦,要吐出来,于是……我就……”
“你就掐住她脖子,捂住她的嘴,硬让她把鸦片吞下去。”二姨太不紧不慢的声音。
“嗯!”三姨太点着头,泪流满面。
“等她昏迷了,你就把她吊起来,伪装成上吊,还模仿她的笔迹写了遗书……对不对?”
“我一个人搬不动,找了帮手……那个端菜的扣根,是他把雪儿吊起来的……二姐,我对不起你!”三姨太放声大哭。
“就算我们是冤家,可雪儿怎么得罪你了?你要对她下这样的毒手……”二姨太的声音在颤抖,终于矜持不住了。
万万没有想到,跪在地上的三姨太忽然抬起头来,眼里射出一道凶狠的目光。
“哼!为什么?还用我说吗?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这叫一报还一报!”三姨太理直气壮。
二姨太大惑不解,两个女人你看我,我看你,陷入漫长的沉默。
6
夜里下着雨,姚扣根躺在敬老院的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一直是喜欢夜里下雨的,下雨空气好,可以开窗睡,户外的雨声更可以助人睡眠。他喜欢陆游的诗句“夜阑卧听风雨声,铁马冰河入梦来”。短短十四个字,风雨潇潇,金戈铁马,这样的意境何等撼人。他当了一辈子的佣人和木匠,多么想象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跃马挥剑去战场上拼杀!可惜自己老了,真的老了,只能象迟暮的陆游那样“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中秋节,嚼着敬老院送给每位老人的月饼,他回想起了六十多年前的那个中秋节,那个终生难忘的中秋节,恐怖的中秋节。
那天下午他正在忙碌,三姨太忽然走过来,把他拽到一个没人看见的角落,神色慌张地对他说:“扣根,帮我个忙!”
他说:“什么事?”
“帮我把东西挂起来……”
他没有多想就点了点头,三姨太低声说:“五分钟后你到大小姐的房间来,不要让人家看见。”
他有点奇怪。当他来到大小姐的闺房门前,没等他敲门,门忽然开了,伸出一只苍白的手,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闹了半天,三姨太要自己挂的“东西”竟是大小姐的尸体!
三姨太泪水涟涟,说自己失手弄死了大小姐,是误杀,她怕极了,求他无论如何帮帮自己,要金子我给你金子,要身体我也答应你,总之要什么都行!说话间,两根黄澄澄的金条不由分说塞到了他手里。
短短几秒钟的犹豫,他就答应了。他是佣人,女主人向自己求助,他又是男人,一个无助的女人在哀求自己,尽管这件事有点离谱,他还是答应了。他踩在椅子上,往吊扇马达上挂起绳索,三姨太在下面托住大小姐的身体,就这么把大小姐吊了上去。
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被他亲手吊上去的女孩居然成了他的新婚“妻子”,而且躺在棺材里生了孩子……
逃离六角公墓后,他两天没敢回去,后来听说二姨太失踪了,卷走了不少财物,大太太咬牙切齿地说,二姨太肯定跟别的男人私奔了。他知道二姨太没有,她是抱着孩子跑了,可他没说,因为没人会相信,这个秘密索性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吧。
他挂尸体、娶尸体得来的报酬——五根金条,五十两金子在当时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可惜他没能好好把握,转眼就输在了赌桌上,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一下金子的温度,就落进了别人的腰包。
天意,天意难违。
姚扣根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灯忽然亮了,同室的三位老人纷纷爬起来,围在他床前,朝他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议论,好象医学院的学生在上一堂解剖课,自己变成了一具尸体。
“老姚这是怎么了?”
“他一定是做了亏心事啊……”
姚扣根气急败坏,大声咒骂他们,朝他们挥舞拳头,用脚踢他们,用拳头打他们,三个人却不为所动,哈哈大笑,好象是三个不怕疼的橡皮人。
姚扣根醒过来,果真是一场梦。户外的雨还在下,同室的三位老人都在呼呼大睡。姚扣根满头大汗,下了床,摸到墙脚,打开吊扇。
吊扇呼呼运转起来,凉风席席,他觉得舒畅多了。
那是一台古香古色的四叶吊扇,铜制马达透着古典的气息,它与众不同,因为下面吊着一个女孩,凤冠霞帔,霓衣绿裳,她的脖子被绳索勒得又细又长,好象快要断了,她随着马达一起转动,头发飞扬起来……
大小姐?!
我的梦到底醒了没有?
姚扣根拼命揉眼睛,窗台上趴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那是一只猫,黑猫,拖着一身长长的毛。
黑花?!
黑花从窗台上跳下来,蹿到吊扇下面,飕地一跃,把大小姐的身体当作树干,蹭蹭蹭爬了上去,对着那根绳索又啃又咬,很快把绳索咬烂了……
扑通!大小姐的尸体掉了下来,砸在地板上,尸体竟然没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