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隐形的恋人(第14/26页)
“你也别想太多了,这就是咱的命。”长福撩开军大衣口袋,扒拉了半天,找了两根烧了半截的烟头,他小心翼翼地把烟捋直,扔给老疙瘩一根,说道,“我和老兵得亏你才能住在这涵洞里,要不然这大过节的,我们俩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你这说的是哪里话,都是苦命人,能照应肯定照应,我在这涵洞里住了六七年了,没有人比我住的时间更长,只要有我在,没人敢说啥。”老疙瘩猛吸了一口烟,露出十分享受的表情。
“老疙瘩,听你的口音,好像就是本地人,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个样子?”可能是因为涵洞里没有其他人,长福这才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你们来得晚,对我的情况不了解。”老疙瘩使劲吧嗒着烟,直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海绵味,他才不舍地把烟头掐在地上,“我家就住在二十公里外的郊区,家里弟兄姊妹十几个,我算是老小,我爹早年是地主,光老婆就讨了好几个,虽然我是偏房生的娃,但因为我是男孩,所以从小没有受过一点儿苦。可好景不长,刚一解放,我家就被抄了,我爹被戴了高帽,没过多久就死了,我那几个娘谁带谁的娃,走的走,跑的跑。无奈我娘是偏门,在家里一直就没有地位,遇到这事更是没了主见,再加上我娘年纪小,还有些姿色,受我同父异母大哥的蛊惑,结果他俩好上了。一大家子几十号人,到头来就剩下我一个。”
或许这件事老疙瘩已经不知道讲给了多少人听,在他的嘴中,长福已经听不出任何感情,老疙瘩仿佛在述说一个听来的故事。
“地主的儿子,这个造孽的标签就一直贴在了我的身上,我从小到大一直是同村孩子的出气筒。”老疙瘩指着自己的额头,“这个大肉包,就是当年他们用粪叉给扎的。”
长福瞅了一眼那个有点像寿星的肉球:“怎么给扎这么厉害?”
“他们先是用砖头拍,后来又用叉子戳,结果发炎了,也不给治,要不是同村的一个婶给我弄了点草药,我估计都活不到现在。”
长福没有吭声,老疙瘩接着说:“我名声不好听,根本就讨不到老婆,当年我爹死的时候,我家的田都被分了,屋子也被霸了,我一直都住在村口的破庙里。”
“这些年你都是靠讨饭过来的?”
老疙瘩点点头:“我今年已经快七十了,年轻的时候,都是集体挣工分,我本来就不被村里人待见,没人愿意把工分分给我。后来终于等到了好日子,我却上了年纪,你说我这辈子,除了讨饭还能干啥?”
“敬礼,敬礼,打死小日本,开枪……”两人正说着,一个头发花白、满脸污渍的干瘦老头睡在地上突然抽搐起来,嘴巴中不停重复着这句话。
“老兵醒了!”长福慌忙掐灭烟卷,一把攥住老兵的手。长福的举动仿佛给老兵传递了力量,刚才还叫嚣的老兵瞬间安静了许多。
“长福,老兵是你亲戚?”这个问题老疙瘩早就想问,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开口。
长福把老兵的手重新塞进被窝,直到老兵一脸酣睡他才回道:“我俩也是半道认识的!”
老疙瘩能看出长福和老兵的关系非同一般,他本以为两人有血缘关系,但听长福这么说,他更加好奇两人是因为什么变得如此亲近,所以他拐个弯问道:“我看老兵好像跟你亲得很。”
长福松开手,又把被角掖了掖:“老兵今年九十二岁了,年轻时打过日本鬼子,浑身上下都是子弹眼,我看过。”
“那他应该是抗战英雄,怎么会沦落成这个样子?”老疙瘩很是诧异。
“我是三年前认识他的,那时候他还正常得很,是一个能说会道的老头。他经常跟我说他年轻时打仗的故事。他十五岁参军,经他手杀死的日本鬼子有上千人,胸前挂了一大串军功章。”长福说着从被窝底下抽出一个已经发黑的布口袋打开,“你看,有几十个。”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老疙瘩看着那一枚枚已经有些年代的金属圆牌,朝老兵竖起了大拇指:“老头子,好样的!”
“老兵是河南人,1942年河南闹饥荒,老兵的家里人全部都给活活饿死了,他那时候正在解放战争前线,算是捡回了一条命。接着就是新中国成立,老兵用半辈子保卫了大家,可当他站在村头,却找不到自己的小家。
“后来他凭着自己的军功章在村里总算讨到了一些土地。他自己动手盖了一间土坯房,这间房子给他挡了三十年的风雨。”
“那他就没想过讨个媳妇?”
“老兵在打仗时有过一段感情,也是一名女革命,她当年为了掩护部队撤离,被日本鬼子当众轮奸后扎死了,肠子流得一地都是,画面可惨了,老兵心里过不去这个坎,所以打了一辈子光棍。”
“这些天杀的狗杂种!”老疙瘩啐了一口唾沫。
“老兵住的那个村子,和他同龄的老人差不多都死了,年轻人基本上都出去打工,一个村子几乎看不见几个人影。他一辈子守着那一片地,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身体每况愈下,他已经没有办法糊口。”
“像他这样,村里应该给他解决个五保户。”
“老兵性子倔,他觉得自己还能动,就不想给国家添负担。”长福有些惋惜地看了一眼,“老兵八十岁的时候背着麻袋出门讨饭,一讨就是十几年。”
“那他是怎么疯的?”老疙瘩很关心这个问题。
回忆起往事,长福有些伤感:“两年前,我俩一起出去捡破烂,老兵从垃圾堆里扒拉了两瓶白酒,晚上我俩买了点花生米,就把两瓶酒给吹了。老兵是一边喝,一边哭,他牙齿快掉光了,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啥,听着好像还是以前打仗的故事。一瓶白酒下肚,我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醒来,老兵就变得疯疯癫癫了。”
“是不是喝了假酒?”
“酒肯定不假,我也喝了?”
“那是为啥?”
“我不知道,他心里的苦,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他疯成这样,咋整?”作为局外人的老疙瘩都有些发愁。
长福瞅了一眼只剩下皮包骨的老兵,倚着墙根说道:“我和老兵认识也算是缘分,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他死在大街上。现在老兵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我估计也没多少天活头了。我回头寻思个买家,把这包军功章给卖了,凑个钱给他找个安身之所,也不枉我们哥儿俩这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