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案 什刹海赶车走马 洋车夫卧虎藏龙(第2/5页)
那年轻人也不吭,就站着。我瞅瞅胡同前后,空无一人。果然,没过半分钟,年轻人身后的胡同岔子里出来四个人,把我俩连人带车围了起来。郎少鹏弯腰抄起半截砖头,站在我前面。
我拱了拱手,说:“几位兄弟,认错人了?”
一个小个子的光头说:“车留下,赶紧滚!”
郎少鹏大骂一声,就要拿砖头抡,我拦住他,同时抓住年轻人的手,反手一扭一推,把他撂倒在地上。
光头一摆手,剩下的三个每人从兜里掏出一把剃刀,亮出雪白的刀刃,朝我扑过来。我顺势握住光头的手腕一拉,弯下腰,把他从背上翻过去,往另两人身上丢去。胡同里地上冻得硬邦邦的,光头一下摔懵了,爬起来一声不吭,转身就走,另外几个也跟着跑了。
郎少鹏也愣了,丢下砖头说:“金爷这什么招?一下就摔老实了。”
我跟他说,这种打法叫柔道。其实,我也就在日本读书时学过一点,学校专门请了柔道高手嘉纳治五郎[4]讲过几次课。
郎少鹏把胶皮车擦干净,扶我上了车,说:“那个小光头,我好像认识。”
我问,他是什么人。
“黑车厂的。”
黑车的事情我听过,但做黑车买卖还开厂的,第一回听说。从庚子年闹拳乱,到这几年闹军阀,生出了一种趁乱打劫的临时劫匪,平时种地做买卖,一闹乱子就抢劫,胆大的抢当铺、钱庄、洋行,胆小的就抢胶皮车,还有更胆小的就拐骗,撺掇车夫把赁车厂的胶皮车卖给他。抢来拐来的胶皮车刷上新漆,重新卖掉,能挣不少钱。
郎少鹏说,开在东直门北的刘五车厂就是黑车厂,专雇人拐车偷车,刘五收了黑车再赁给车夫,比卖车挣得更多。“小光头是刘五的亲侄子,我见过,听说在警署也有熟人。”
郎少鹏边说边小跑,转眼到了护国寺庙会。我下了车,前前后后看了看那辆新车,说:“年前街上人少,你这车太招贼,过了年还是得换一辆。”
郎少鹏点头说是,敞着怀站路边吹风。我掏出半块钱,让他去转转,喝点热的。他谢了我,接过钱,拉了空车,没往庙会里去,往马路对面走,说:“人多,怕车丢了,再说这儿也不让停。”
我四下一看,确实有巡警在护国寺门口溜达[5]。郎少鹏拉着车到对面,在一个卖“折箩菜”的担子前停下,吃起瞪眼食。
庙会上多是卖小吃糕点的,平时卖旧书的几个铺子没开门,我溜达了一圈,买了一大包清真小吃,豌豆黄、萨其马、驴打滚、艾窝窝什么的,戴戴和小宝爱吃这些。又在衣帽摊上买了双棉手套,拎着点心盒子往外走,突然听见路边一群人嚷嚷。
过去一看,是有人在演讲。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站在演讲台上讲话,厚棉袍里穿着西装,一手捏着顶白礼帽,朝着马路的方向比画。天太冷,听讲的人稀稀拉拉,走近听几句,是在讲人力车夫的问题。那年轻人说,东交民巷拉洋人的车夫,跑死了人,是大罪恶,人力车生意是将人当牛做马,应该取消。

“瞪眼食”是老北京贫民的一种吃食,吃主都是拉车的、卖菜的和收破烂儿的穷人,也叫“穷人乐”。一般都是挑担子,卖的是“折箩菜”。《北京土语辞典》:酒席吃罢,剩下的菜肴,不问种类,全倒在一块儿……也叫“折箩菜”。吃折箩的人用筷子一块块地从锅里夹,小贩紧盯吃主儿的筷子计数儿,用竹棍儿或制钱儿记账,所以叫“瞪眼食”
台下不断有人叫好,也有穿着号衣的车夫三三两两蹲在底下,揣着袄袖子,边听边议论,时不时大笑几回。我正想找个车夫聊聊,忽然看见演讲台旁边几个人猫着腰溜过,是小光头几个人。我装作没看见,又站了一会儿,走出庙会去找郎少鹏,他正蹲在马路对过儿抽烟。
走到马路边,我停下点烟,往后扫了一眼,果然有人跟着,但却是两个骑自行车的人。我没再回头,径直过了马路。郎少鹏见我过来,就起身拉车,我说不急,掏出根烟递给他。他一笑,抬手给我看他手里的“别墅”牌烟卷,说:“甭糟蹋您的好烟,我抽‘别野’就行。”(别墅牌烟卷是当时的便宜烟,车夫总戏称别野。)
我把烟塞他手里,坐上车,告诉他有人跟着,蹲下瞧瞧。他一愣,马上接过烟蹲下抽,边抽边四下里看。郎少鹏说,没看见小光头,就见俩骑自行车的,在马路对面抽烟。俩人都穿着青色大袄,戴着呢绒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嘀嘀咕咕的。
“金爷,这俩像是侦缉队的便衣探子,不是跟咱的吧?”郎少鹏有点结巴。
我说没错,大冷天骑着车逛庙会,啥也不买,八成是便衣。

民国初年开始,政府提倡民智教育,设置通俗演讲所,北京有13处。除了演讲所,普通民众也可以申请在庙会做演讲,主题涉及爱国、民生、战争和各种社会议题,听众也不受限制。1919年后,人力车夫的生存状况引起知识界关注,主流论点认为人拉车有违人道,提出了“废除人力车”的倡议
郎少鹏抽完烟,我拿出手套,让他戴上。他接过手套,使劲点头说谢谢。我让他拉车走,先不回家,往什刹海去。郎少鹏拉着车往西走,约莫十分钟到了恭王府[6]附近,他放慢脚步,叹了口气:“这王府还漂亮着呢,可惜了,听说要被卖给洋人了,这群不肖的子孙。”
我让他慢慢溜达看看王府,走西煤厂胡同。
“去什刹海沿大路就行,那小胡同窄啊!”
我敲了下车篷,说后头一路自行车响,往窄了走,看看到底要干啥。郎少鹏犹豫,说不想惹探子。我说没事,进胡同里等着就行,咱又没犯法。
拐进了西煤厂胡同,勉强能通过,我让郎少鹏停了车搁下,拉他躲进拐角里。等了三五分钟,胶皮车后头一阵响动,有人小声说话。我和郎少鹏转出拐角,那俩便衣探子正站在胶皮车旁边说话,一高一矮,戴着一样的鸭舌帽。
我“喂”了一声,俩人吓一跳,高个说:“这车有问题,跟我们走一趟吧。”伸手从裤腰里掏出一把手枪。
郎少鹏身上一哆嗦,上前一步挡在我面前,哈下腰:“两位探长,您拉走查,车是厂里的,我也不清楚。”
矮个指指我,说:“那哪儿行?这人得跟我们走。”
我说:“两位探长,有证件给看看吗?我是记者,多心。”
高个没吭声,朝矮个瞅了瞅,俩人对视了一会儿。正僵持着,什刹海方向传来一阵嚷嚷声,接着警铃响起来。高个收起枪转身就走,说:“今儿先算了,我们有急事。”俩人跨上自行车原路出了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