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金木夜行考: 1911 大夜弥天(第13/14页)

4月3日,奉天万国鼠疫研究会召开,有11个国家的医生参加。施肇基作为大清国特使出席,伍连德出任会议主席。这是大清历史上第一次召开专业的学术研讨会,也是最后一次。

5月份,两个美国人来到东北,他们在回忆录中记下了当时的情景,描写十分浪漫——

“士兵、水手、修补匠、裁缝,有东方人,也有西方人,到处都是大笑和谈天说地的人。在紫色的东方天空下,挂满了闪亮的星星,像撒满了宝石的荧粉。哈尔滨中国大街(今中央大街)上的人群川流不息。很难相信,仅仅几周前,这里还在爆发全世界最恐怖的瘟疫,街上全是尸体和奄奄一息的人,空气弥漫着房屋和尸体烧过的味道,唯一的交通运输是运送死人的马车。”[26]

万国鼠疫大会结束时,金木已经回北京三个月,腰上的枪伤已经痊愈,除了腰肌劳损的后遗症,身体行动没什么影响。

大太爷金肃晚年的回忆笔记里提到,他和金木在5月份通过一次信。除了东北鼠疫的事,两人在信中谈到刚刚发生的黄花岗事件。这是金木在民国前留下的最后文字记录。信是用日文写的,这段话翻译成中文如下:

“……不是你们(革命党)有错,也不是朝廷就对。这是我的迟疑。我不信皇帝有天命,但也不信造反的道理。试问,如果革命成功了,就一定更好吗?或许你们也和他们一样。我只希望你明白,每一次选择,都决定千万人的性命。”

这就是我太爷爷,一个“迟疑”的倒霉记者。直到变革发生前夜,他仍在迟疑。直到六年后,他打算结束职业记者生涯时,又想起这场遭遇——

“……彷徨数载,常怀此种心绪:人如树木,枝叶愈向阳舒展,根须愈深入黑暗之地底。或许,宣统三年目睹那场烈火之时,便已心怀此念,唯不自知而已。”

“……无职无业,无左无右,无所依托,唯入夜潜行。此乃以远生恩师所授笔墨技法,承开蒙师父铁云之夜行人志业。”

拼出这段故事,算是挖到太爷爷做夜行者的精神源头。我也总算搞清楚了一件怀疑已久的事:夜行者金木的真正师承是刘铁云,而不是黄远生[27]。

1915年,黄远生于美国遇刺身亡。第二年,金木在上海度过一段消沉的生活,他辞掉《申报》工作,回到北京,宣告自己真正踏上夜行之路。

但正如他所说,黄远生对他的影响是在“技法”层面,而“志业”的继承,是来自他童年的开蒙老师刘铁云。

从1911年东北之行,到辞掉记者做了独立调查者,再到之后的十多年夜行生涯,他一直随身携带的《老残游记》,不仅仅是两卷书,也是他自认的信物。

刘铁云,就是刘鹗。他曾在《老残游记》中提到自己小说的写法:“野史者,补正史之缺也。名可托诸子虚,事须征诸实在。”

这正是夜行者的写法。

我曾在金木发表在1925年《白日新闻》上的一篇评论中,见到类似的说法:“不以春秋笔法,不做编造扭曲,唯以野史稗类之角度,辅以剪裁结构之法,做真实记述。”

没想到的是,在金木1929年的笔记中又提及这句话,说并非自己原创,而是借用于刘鹗的日记。

刘鹗一生写了无数日记。如今明确流传于世的只有一小部分,编辑为《抱残守缺斋日记》——抱残守缺斋是他的书斋名。

我在吉林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刘鹗集》和网上电子化的刘鹗日记中,并未查到这段话。这是因为,公开传世的刘鹗日记中,本就没有这段话。

传世的日记来自小说家刘鹗、甲骨文专家刘鹗,或水利专家刘鹗。作为夜行者的刘鹗日记却无人知晓。

当时的夜行者有条行规:所有的夜行记录,并不发表,也不随便示人。只能在临终前托付给可信之人,若要公布于世,需经继承者之手。也就是说,夜行者的记录,只能由继承了夜行这一行当的人才能公布。

当然,他也可以选择不公布。比如太爷爷,他拿到刘鹗的夜行记录,只在自己的夜行笔记里隐约提及,却没在有生之年公布。若是我没去追寻这段家族秘史,大概就永远湮没了。

1929年那篇笔记,便是金木纪念恩师去世20年而写,他提到了《抱残守缺斋日记》的阴本——也就是刘鹗的夜行记录。笔记里有段话,自述了两代夜行者的心得——

“铁云先生飘零风尘亦久之,夜行十余年,观世情,洞鬼蜮,扶助孤弱,力抗暴强。俯仰天地,无愧也。”

这就像对“夜行者”行当的定义,独立彷徨,却又以身犯险。

至于夜行者刘铁云在晚清的动荡世事中,都做过什么事情,就得等我整理完金木的《北洋夜行记》后,再来翻看《抱残守缺斋日记》阴本。

2017年8月29日

金醉

本文系根据太爷爷金木笔记和其他史料文献考证完成,感谢以下参考文献:

伍连德,《鼠疫斗士——伍连德自述》,湖南教育出版社,2011年

Royal College of Physicians Library,《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上海商务印书馆,1911年

王哲,《国士无双伍连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

施肇基、金问泗,《施肇基早年回忆录——外交工作的回忆》,中华书局,2016年

李菁,《伍连德:不该被遗忘的名字》,《三联生活周刊》,2011年

张士尊译,《奉天国际鼠疫会议报告》(1911),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

胡成,《东北地区肺鼠疫蔓延期间的主权之争》(1910.11——1911.4),2007年

William C. Summers,The Great Manchurian Plague of 1910-1911: The Geopolitics of an Epidemic Disease,Yale University Press,2012

Carl F. Nathan,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Plague Prevention and Politics in Manchuria(1910-1931),1967

Richardson Little Wright, George Bassett Digby , Through Siberia; An Empire in the Making, 2015

[1]1910年3月31日,汪精卫等人在北京后海北岸一座桥(银锭桥或甘水桥,无定论)埋设炸弹欲谋刺清廷摄政王,事泄被捕,狱中赋诗,慷慨激昂,一时为人传诵。1911年11月6日,辛亥革命后,清廷大赦政治犯,汪精卫等人被释放。

[2]根据金肃留下的日记记载,当年重阳节,革命团体振武学社在武汉黄鹤楼重组,改名“文学社”。当时是金肃回国的第四天,他参加了这次会议。之后,文学社便在武昌新军暗中宣传革命。

[3]百斯笃,当时东北报纸对鼠疫的称呼,是鼠疫的日语音译。

[4]引自湖南教育出版社《鼠疫斗士——伍连德自述》(上),第347页。

[5]引自湖南教育出版社《鼠疫斗士——伍连德自述》(上),第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