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上 狗呜咽(第2/19页)

胡文进一生都是孤独的,没有婚娶,也没有带一个徒弟,唐镇有许多人想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他当学徒,都被他拒绝了,这源于他一个自私的想法,他一直认为徒弟会抢他的饭碗,他是一个把饭碗看得比死还重的人。当他面对死人画像时,他脸上会浮现出舒畅的微笑,那也许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胡文进死后,唐镇的人纷纷向镇长提出要求,要镇长赶快找一个画师来,否则,唐镇往后的死人会因为没有画像不得安宁,活着的人也会不得安生。镇长觉得这是一件有关唐镇民生的大事,很少为人民着想的他决定要好好为唐镇人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于是,他就派自己的跟班兼唐镇保安队队长的钟七走了一趟县城,找回了落魄的画师宋柯。

钟七肩负着如此重大的任务来到了县城,他没有直接去寻找画师,而是进入了一家妓院。钟七一直向往着到城里好好玩一回女人,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城里的女人和唐镇的女人不一样,城里的妓女也和唐镇的妓女不一样,城里的妓女比唐镇的妓女要白要嫩,而且更有味更骚情。钟七在妓院里打了一天一夜的滚,花掉了镇长给他的几块大洋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浑身软绵绵的钟七像是被抽去了筋脉,他走出妓院的门,阳光眩目。此时,他记起了到县城来的目的。钟七走在县城的一条小街上,发现了坐在画摊后面打瞌睡的宋柯。脸色苍白而又瘦弱的宋柯成为了钟七的目标,他走上前唤醒了宋柯,然后笑着对宋柯说:“你的生意很淡呀!”宋柯没有说话,只是无精打采地看这这个不速之客。钟七又说:“我想给你指一条赚钱的路,不知你意下如何?”宋柯疑惑地看着他。钟七笑了笑:“我和你说的是实在话,唐镇的老画师死了,我们要找个画师来接替他,如果你愿意去的话,肯定比你在这里无人问津强许多的!”宋柯这才开了口:“唐镇?需要画师?”钟七点了点头。宋柯干渴的眼睛里突然注入了一股活水:“我去!”钟七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怪味,但是他没有理会。

3

宋柯吃完饭,钟七把他带到了小街旁边的画店里。画店是座窄窄的小木楼,楼下是店面,楼上是卧室。画店原来是老画师胡文进的,胡文进死后,因为没有继承者,画店就被镇公所收去了。镇长早就想好了,新画师来了,就把画店归他用。

钟七把画店的杉木门打开,一股浓郁的霉气冲出来,宋柯呛得咳嗽了两声。

钟七提着灯笼笑着说:“宋画师,这房子有些日子没人住了,把窗户打开来透透风就好了。”

宋柯说:“没关系,没关系!”

钟七又客气地笑着说:“宋画师,你走了一天的路,十分辛苦,晚上就好好睡一觉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钟七把画店的钥匙给了宋柯,匆匆地走了,他一定是赶回去和镇长那一干人继续喝酒。镇长本来也让宋柯喝酒,却被宋柯拒绝,他说他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把肚子填饱就可以了。除了皇帝巷还有些声音,唐镇此时已经沉寂下来,小街上的人家和店铺都已经门户紧闭,冷清中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宋柯点亮了一盏油灯,如豆的油灯照亮了画店。宋柯关上了店门,紧紧地把门反闩上,把唐镇陌生的夜色关在了门外。他仿佛听到了狗的呜咽,心里收缩了一下。

宋柯想把店里的窗户打开,但是考虑了一下,便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觉得还是忍耐忍耐,等天亮了再说。画店的墙壁上挂满了碳笔画的黑白人像,那一双双眼睛都画得明亮有神,仿佛在和宋柯说话。老画师胡文进每当画出了得意之作,都要再画一幅留下来,挂在墙上,他一生画的都是死人,从来没有画过活人,唐镇活着的人是不会去找他画像的。这些,宋柯都不知道。画店在油灯的飘摇中显得阴森。尽管这是初夏温暖的日子,宋柯也感觉到了冷。

宋柯手里端着那盏油灯,踩着吱吱嘎嘎作响的木楼梯上了楼。

楼上的霉气也很重,但是比楼下要好些。楼上的空间十分仄逼,瘦高的宋柯伸手就可以摸到房顶的黑瓦。仄逼的空间里放着一张油漆驳落的雕花老床,还有一张书桌和椅子以及一个陈旧的柜子,在角落里还放着一个盖着盖子的马桶。宋柯觉得这个居住条件要比在县城里租的小房间要好得多,重要的是这里清静,是他想要的自己可以主宰的空间。他把油灯放在了书桌上,便搜寻起来,他希望能够找到前主人留下的什么东西,可他异常失望,书桌的抽屉里以及那个柜子里都是空空的。

宋柯从楼上的窗户看出去,窗外是浓重的黑,黑暗中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窥视他。宋柯浑身打了个寒颤,感紧把黑布窗帘拉上了。这时,窗外传来了狗的呜咽声。

宋柯的确很疲倦了。他吹灭了灯,躺在那张老床上。宋柯睁大眼睛,他的目光无法将黑暗撕破。把身体放平后,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这些年来,每次长途跋涉后,他平躺在床上,都会这样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呼出内心的无奈和积郁。这时,宋柯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个女人的面容。他的心里顿时波涛汹涌,想大声地喊出那个女人的名字,可喉咙里堵着一团粘粘的泥巴。宋柯皮肤的毛孔中渗出了细密的汗。

一股奇异的腥味在仄逼的空间里弥漫,连同宋柯的呼吸。

那股奇异的腥味让宋柯沉睡。

隐隐约约地,宋柯听到了一个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在飘荡。宋柯惊异地睁开眼睛,有一个人站在了床边,他裹在一团夕阳般的光中。这是个眼窝深陷的老者,穿着黑色的衣服。宋柯问他:“你是谁?”老者松树皮般沟壑纵横的脸上掠过一丝忧郁,他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飘进了宋柯的耳朵:“我替别人画了一辈子的像,可我死了,却没有人给我画一张像!”……宋柯醒过来,眼前还是浓重的黑暗,他浑身被冷汗湿透了,冰凉冰凉的。

宋柯睡意全无。

他摸索着起来点亮了油灯。楼上就他一个人,窗外起风了,风声的带不走宋柯的寂寞。宋柯重新躺在了床上,他没有把油灯吹灭。宋柯发现房梁上有一个蜘蛛网,有只蜘蛛在蛛网中间挣扎。宋柯脑海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他自己是不是一只在蛛网中挣扎的蜘蛛呢?

此时,宋柯仿佛听到楼下有什么响动。

窗外又传来了狗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