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下 人呜咽(第9/16页)

郑朝中知道自己的生命很快就要结束了,他从床上爬起来,下床后想走出卧室,叫醒自己的亲人,和他们做最后的道别。可他还没有走出两步,肚子里就响起了叽里咕噜的声音,然后疼痛开始了。郑朝中的脸色变得铁青,额头上冒出了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他捂住了肚子,弯了下去,他想叫,可喉咙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郑朝中感觉到自己的肠子在一截一截地断掉。他终于坚持不住,瘫倒在地上,他的三天曲卷起来,然后蹬了几下腿,就咽了气。

郑朝中的尸体慢慢地肿胀,眼珠子突兀出来,肚子也渐渐地鼓出来,像一个无限夸大的气泡。那条青蛇从郑朝中张大的嘴巴里爬了出来……

13

昨天晚上宋柯没有到黑森林的小木屋去,奇怪的是也没有受到附在床底下那些画像中的鬼魂的骚扰,宋柯很早就醒过来了。

他推开窗,发现这是个晴天,他眼前的那方天蓝得可怕,一缕云都没有。

一股冷飕飕的风灌进来,宋柯打了个寒噤,这时,宋柯才发现唐镇人家的屋顶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霜。

那粉白的霜迷醉了宋柯的双眼,南方山地的晨霜美得让人心颤,虽然在阳光出来不久就会化成湿湿的水迹,犹如一现的昙花。宋柯突然有了一种捕捉住晨霜之美的欲望,他拿出了那个速写本,如饥似渴地在速写本上涂抹。

直到斜对面小吃店里的胡二嫂把门打开,往画店阁楼上的窗口投来怪异的一眼,宋柯才把窗门关上,他实在不想让胡二嫂那张猪肚脸破坏自己对晨霜的美好感觉。宋柯十分遗憾,没有画油画的颜料了,他突然有了创作冲动。

宋柯是在晌午时分踏进郑朝中的家门的,在此之前,宋柯就听到了有节奏的丧鼓的声音响起,丧鼓的声音十分沉闷,人的神经会被它打击得压抑。听到沉闷的丧鼓声,宋柯第一反应就是,唐镇又死人了。郑朝中家里响起的丧鼓声给这个晴朗的日子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宋柯被郑家派来的人叫走时,胡二嫂用怨毒的目光瞪着宋柯,牙缝里蹦出一句话:“又去赚死人的钱了!”宋柯没有理她,在宋柯眼里,胡二嫂是个邪恶的女人,从她往凄惨的沈文绣身上倒尿水的那一刻起,他就这样坚定地认为,所以,他宁愿在画店里下一碗清水挂面吃,也不会再踏入胡二嫂小吃店半步。

宋柯来到了郑朝中家,这时郑家还没有什么外人,就是他们一家人在悲戚地忙碌。郑朝中的儿子郑雨山用沙哑的嗓音对宋柯说:“宋画师,我父亲的像就拜托你了,他一生救了无数人的命,乡亲们都说他是活菩萨,你一定要画出父亲的神韵来呀,宋画师——”

郑朝中的儿媳妇,眼睛哭得像烂桃子一般,她在丈夫说完后,也哽咽地对宋柯说:“宋画师,我公公是个难得的好人呀,你一定要好好画他,我们不想他离开,不想呀——”

宋柯发现郑家的人不像其他人家,对他躲得远远的,而是根本就不嫌弃他身上的腥臭味儿,他们如此的诚恳和真诚。宋柯心里产生了某种感动,他耸了耸眼镜对他们说:“你们放心吧,我会尽力的!”

宋柯开始给郑朝中画像。

郑朝中的眼珠突兀,嘴巴张开着,里面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本来清癯的脸发糕般肿胀。宋柯在给郑朝中画像的过程中,总觉得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疼痛,这种疼痛缓缓地蔓延到全身,直到他画完郑朝中的遗像,他连捏画笔的手指头也疼痛了。郑朝中仿佛有一口气没有吐出来,等宋柯画完他的遗像后,郑朝中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嘴巴缓缓合上了。

郑朝中在场的家人都目瞪口呆。

宋柯画完就站了起来,把盖在郑朝中身上的白麻布拉了起来,遮住了郑朝中的头脸。

然后,宋柯默默地收拾好作画的工具,就要离开。

画像中的郑朝中用一种悲悯而又慈爱的目光看着这个世界。郑家的人看着郑朝中的遗像,仿佛郑朝中还活在人间,都禁不住大哭起来。宋柯走出了郑家的大门,他看到很多人拿着挽联前来,也许这些人都受过郑朝中的恩泽。宋柯还没有走到画店,有穿着孝衣的人追了上来。

追上来的人是郑朝中的儿子郑雨山。

他把用一块白布包着的东西塞在了宋柯的手上,宋柯知道,那是银元。郑雨山感动地对他说:“宋画师,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一定笑纳!你给我父亲的像画得是太好了,我们会把父亲的像菩萨一样供起来的。”

宋柯把那白布包着的银元塞进了口袋里,只对郑朝中的儿子说了三个字:“你节哀!”

他的确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今天宋柯的情绪十分不妙,他回到画店后就重重地关上了门,背靠在门板上,大口地喘气。朱贵生和郑朝中的死状是一样的,宋柯感觉到了唐镇的险恶,这是宋柯来到唐镇后第一次如此深入骨髓地感觉到了险恶。宋柯知道,朱贵生和郑朝中的死亡都是非正常死亡,他们非正常的死亡中,隐藏着许多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无疑和唐镇人的安全有关。

这个问题似乎不应该是宋柯考虑的,那应该是游长水镇长考虑的问题。

游长水在宋柯离开后带着猪牯走进了郑家,他让猪牯把一匹白布做的挽联交给了郑朝中的家人后,就在郑雨山的引领下,来到了郑朝中的遗体前,鞠了三个恭。游长水瞄了一眼郑朝中在白色的盖尸布下高高隆起的肚子,悚然心惊,因为郑朝中的头被遮尸布盖着,他不知道郑朝中的头脸是不是像朱贵生那样狰狞。郑朝中的儿子没有像朱福宝那样人一死就带游长水去察看,但是他感觉他们的死状是一样的。

游长水把郑朝雨山叫到了一间房间里,神情凝重地问:“令堂走时有什么迹象吗?”

郑雨山说:“没有什么迹象,他走时就像睡着了一样,十分安祥。”

游长水沉吟道:“喔,原来如此。郑老先生仙逝,是我们唐镇巨大的损失呀!我很沉痛,得知他老人家的死讯,我钻心的痛呀!多么好的一个老先生,说走就走了,人生无常呀,你要节哀,丧事一定办得隆重,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尽力支持!”

郑雨山含着泪说:“游镇长的厚爱和关心我没齿难忘,我代表全家向你表示感谢!”

郑雨山其实知道父亲死得蹊跷,但是他很多事情不能对游长水说,父亲死前和他有过交待,他从小和父亲学医,对父亲的话奉为圣旨,从不违抗。郑朝中就在他被游长水叫去看完朱贵生的尸体回到家后,把郑雨山叫到了自己的卧室里,长叹了一声说:“我今天不应该去的呀——”郑雨山说:“父亲,你这是怎么啦?”郑朝中说:“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可我是个郎中,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说过假话,我要是说一句假话,就可以要一个人的命!可今天的话我真的是不该说的,也许厄运很快就会降临到我的头上!死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已经无所畏惧了,我担心的是你们后人会受牵连。”郑雨生根本就不知道父亲在朱家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他对父亲说:“父亲,事情不会那么严重吧?”郑朝中又长叹了一声说:“我不会把我说过什么告诉你,你只要凭着自己的良心行医,我就放心了,我只想对你说一句,我如果有个什么不测,千万不要去追究我是怎么死的,尽快把我入殓埋了,谁问起来我是怎么死的,你都要对他们说,我是老死的,死的时候十分安祥;还有,你一定要请宋画师来给我画像,要吩咐家里老小,要尊重人家,不要嫌人家臭,宋画师虽然身体臭,可心肠好,对这样的人,我们没有资格歧视人家的!记住我说的话了吗?”郑雨生凝重地说:“父亲,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