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下 心慌慌(第7/18页)

听到那鞭炮声,三癞子没有如何欢喜的感觉,他无法融入唐镇喜庆的氛围,他生下来就是一个和唐镇格格不入的人。相反的,他在鞭炮声中感觉到了寒冷,奇怪的是,他的内心竟然想起了丧鼓的声音。

丧鼓声有节奏地响着,敲得他的心有些疼痛。

他伸手摸了摸胡二嫂苍白扭曲的脸,喃喃地说:“你要死了,我会怎么样呢?土地公公!”

胡二嫂不会回答他这个奇怪的问题。

三癞子虽然坐在阴暗的房间里,守着胡二嫂,但是他还是感觉到了屋外天空中灿烂的阳光,也感觉到了那些遮天蔽日的死鬼鸟。他抽动着狗般灵敏的鼻子,有种游丝般的尸臭被他吸入。

他轻声对胡二嫂说:“唐镇有人死了,胡二嫂,我又该有钱买肉喂你了——”

不久,屋外就传来了凌乱的枪声。

他还听到了死鬼鸟的尖叫。

三癞子丑陋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邪恶的笑容,不过,这种邪恶的笑容很快就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三癞子闭上了眼睛。他刚刚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了这样的情景:胡二嫂躺在五公岭的乱坟坡上,脸面朝着天空,天空中死鬼鸟盘旋着怪叫着俯冲下来,落在了胡二嫂身上。不一会,胡二嫂的身上就密密麻麻地趴满了死鬼鸟,死鬼鸟用锋利的喙撕咬着胡二嫂的皮肉,三癞子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死鬼鸟把胡二嫂的肉体撕碎,胡二嫂的叫喊声撕心裂肺,而三癞子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胡二嫂的声渐渐微弱下去,直到死寂,那些死鬼鸟一只一只地从胡二嫂身上飞走,阳光下,呈现在三癞子眼中的是一副血淋淋的骨架,地上还散落着人肉的残渣……三癞子惊惶地睁开了眼,胡二嫂还是躺在床上,偶尔挣扎。他又一次把手伸向怀里。

三癞子在这天入夜后,在唐镇的喧闹声中解开了胡二嫂身上的绳子。胡二嫂此时已经平静了,无动于衷地坐在床上,双眼痴痴地望着三癞子。三癞子守了一天,没有人来敲门,让他去给死人挖墓穴或者画像,他想,自己再不去给死人挖墓穴了,他只会去给死人画像。

胡二嫂突然伸出枯槁的手,在三癞子的脸上摸了一下,她的手冰块般划伤了三癞子粗糙的脸。

胡二嫂呐呐地说:“我,我要吃肉——”

三癞子的心突然柔软,眼睛一热,泪水滚落。

他想,如果自己不在了,有谁会给胡二嫂肉吃?三癞子擦了擦眼睛说:“二嫂,今天没有肉吃了,看明天吧!如果明天还没有人请我去给死人画像,我赊帐也要给你肉吃!”

胡二嫂孩子般憋了憋嘴,然后大哭。

胡二嫂的哭声如一万支箭,穿过三癞子的心脏。

他又把手伸向怀里,颤抖地掏出了那个小纸包,长叹了一声说:“唉——胡二嫂,我上辈子一定欠你的债,今生要还!这包解药就给你吃了吧,只要你好了,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了,我也安心了!”

三癞子给胡二嫂服药时,猪牯家里正在闹洞房。

胡二嫂服下了那包药,身体一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三癞子吃惊地睁大眼睛,这药难道是毒药,难道那个白衣女子欺骗了他?可她为什么要欺骗他呢?他伸出颤抖的手,放在胡二嫂的鼻子底下,胡二嫂已经没有了鼻息,完全是个死人了。

三癞子突然觉得绝望。

他吼叫道:“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三癞子没有想到今天死的会是胡二嫂,可他怎么也闻不到胡二嫂身上散发出的尸臭,哪怕是一丝一缕。他抓住自己的头发,使劲扯着,喉咙里呜咽着,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有黑色的死亡的潮水在把他淹没。

突然,胡二嫂的身体动了一下。

是的,胡二嫂的身体是抽搐了一下。紧接着,胡二嫂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三癞子呆立在那里,脑袋里一片空茫。他竟然不知道胡二嫂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胡二嫂抽搐着,肚子渐渐地鼓胀,越来越大,像一个即将要吹破的皮球。她的体内传出尖锐的声音。

那尖锐的声音似乎要刺穿三癞子的耳膜。

胡二嫂猛地坐起来,大口地呼吸着。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又一阵绿……胡二嫂痛苦地用双手捂住了肚子,头往前一倾,一口绿色的粘液从她张开的口中飙出来,紧接着,大口大口绿色的粘液吐出,吐了一床。绿色的粘液散发出浓郁的腥臭味,三癞子呆呆地望着痛快呕吐的胡二嫂,那张脸扭曲成一棵老苦瓜。

最后,胡二嫂趴在了床沿上,张大嘴巴,一条青蛇缓缓地从她口里溜出来,落到了地上,朝门外面迅速溜走……嘴角还残存着绿色粘液的胡二嫂猛地坐起,双眼灵活地转了转,神智清醒地看着三癞子,皱起眉头,厉声地对呆呆的三癞子说:“三癞子,你这个下三滥的,怎么会在我房间里?”

9

李媚娘流着泪。这个夜晚令她不安和伤怀,还夹杂着莫名的恐惧。每当有人结婚办喜事,她就会产生这种复杂的情绪。游长水在很久以前,答应过娶她,要办轰轰烈烈的婚礼,可那是假话,游长水死了也没有兑现,李媚娘只有等下辈子才能实现这个愿望了,她多么希望自己真正地当回新嫁娘,坐回大花轿,羞涩地进一次洞房……李媚娘哽咽地自言自语:“游长水,你这个骗子,你为什么不娶我呀!你这个老东西,你和我就是一场梦,无头无尾的残梦!游长水,你好好在阴间等着我哇,老东西,千万不要和女鬼们勾搭,等着娶我,给我穿大红的衣服,绣花的鞋,给我八人抬的大花轿……”

这个凄凉的夜晚,没有游长水陪在她身边,连王秉顺也不见踪影,夜已经很深了,王秉顺也许不会来了。他来又怎么样呢,只会增加她内心的恨,可王秉顺要是搂着她,她不会像现在这样孤独和恐惧。

李媚娘伤感地抽泣,突然有一个人站在了床前。

透过蚊帐,借着油灯昏黄的光亮,李媚娘看出了这个人是谁。

李媚娘颤抖地说:“游,游武强,你,你怎么又来了?你,你难道不怕——”

游武强冷冷地说:“我怕什么?”

李媚娘说:“你这不是送肉上砧板吗?要是被他们知道你又回来了,他们一定会来抓你的,你现在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要是抓住你,会要你的命的,你的运气不会永远那么好,你还是赶快走吧。”

游武强冷冷地说:“我知道他晚上一定会来!我要杀了他!只要杀了他,我死又如何?干他老母!”

李媚娘瑟瑟发抖:“他会来吗?会来吗?可怜的春香!”

游武强吹灭了灯,在黑暗中,他轻轻地说:“李媚娘,他会来的,一定会来的,我在这里等着他,你不用害怕,我会拿下他的,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