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6日,星期五(第4/6页)
这幕回忆简直遥不可及。它在表层之下闪烁着,虽然我可以看到细节,抓住一些零散的图像,可是它埋得太深,我跟不上去。我看到一个床头柜上摆着一瓶香槟、两个杯子。床上有一束鲜花和一张卡片。我看见我独自一人在一个旅馆房间里,等待着我爱的男人。我听见有人敲了门,看见自己站起来向门口走,可是回忆就在这里结束了,好像我一直在看电视,突然间天线却断开了。我抬起头看见自己又回到了平时的家。尽管镜子里的女人非常陌生——在化了妆、弄了头发之后,这种陌生的感觉甚至比平时更加明显了——我却觉得自己做好了准备。我不知道是准备好怎么样了,但我觉得已经做好了准备。我来到楼下等待我的丈夫,我嫁的男人、我爱的男人。
爱,我提醒自己。我爱的男人。
我听到他的钥匙在锁里转动,门被推开,一双脚在垫子上擦了擦。一声口哨?还是我的呼吸声,又粗又重的?
有人说话:“克丽丝?克丽丝,你没事吧?”
“没事。”我说,“我在这儿。”
咳嗽声,他把防寒衣挂起来的声音,放下公文包的声音。
他在对着楼上喊:“一切都好吗?”他说,“刚才我打过电话给你,留了一个言。”
楼梯吱吱嘎嘎地响起来。有一阵子我以为他会径直上楼到洗手间或者去他的书房,不会先来见我,而且我觉得穿着别人的衣服打扮成这样来等不知道已经跟我结婚多少年了的丈夫实在很蠢、很好笑。我希望能够脱掉身上的衣服、擦掉脸上的妆容变回自己,但这时我听到他踢掉一只鞋嘀咕了一声,又踢掉另外一只,我意识到他正坐下来换拖鞋。楼梯又开始嘎吱作响,他走进了房间。
“亲爱的——”他开始说,接着住了嘴。他的目光游过我的脸、我的身体,又回来对上我的眼神。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哇!”他说,“你看起来——”他摇了摇头。
“我发现了这些衣服。”我说,“我想我可以稍微打扮打扮,毕竟现在是星期五晚上,周末。”
“是的。”他还站在门口。“是的。不过……”
“你想出门去什么地方吗?”
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吻我。”我说,而且尽管这并不在我的计划中,一时间却感觉应该这么做,于是我搂住了他的脖子。他闻起来有香皂、汗水和工作的味道。甜甜的,像蜡笔。我的眼前闪过一副回忆的画面——跟亚当一起跪在地板上画画——但图像没有停留。
“吻我。”我又说。他的手绕过了我的腰。
我们的嘴唇贴在了一起。刚开始轻轻触碰着,一个晚安吻或者道别吻,一个公共场合的吻,一个给母亲的吻。我没有放开手臂,他又吻了我一次。同样的方式。
“吻我,本。”我说,“好好地吻我。”
“本。”过了一会儿,我说,“我们幸福吗?”
我们坐在一家餐厅里,他说以前我们来过这一家店,虽然毫无疑问我一点儿没有印象。墙上挂满了裱过的照片,相片里我猜都是些小有名气的人;店铺深处摆着一只开着门的烤箱,正等人向里面放比萨。我从面前的一盘瓜果里拿了一片,我不记得点过这个。
“我说,”我接着说,“我们结婚已经……多长时间了?”
“让我想想,”他说,“22年。”听起来如此漫长。我想到今天下午梳妆打扮时浮现的一幕。酒店房间里的鲜花。那时我等的人只可能是他。
“我们幸福吗?”
他放下刀叉,喝了一小口他点的干白葡萄酒。这时有一家人来到餐厅坐到我们隔壁桌上。年迈的父母和一个20来岁的女儿。本开口了。
“我们相爱,如果你问的是这个意思的话。我非常爱你。”
就是这个;言外之意是此刻我该告诉他我也爱他。男人说“我爱你”时总是期待你这样的回答。
可是我能说什么呢?他是个陌生人。爱情不是在24小时内发生的,无论我曾经一度多么希望相信它是如此。
“我知道你不爱我。”他说。我看着他,震惊让我有一会儿没有回过神来。“别担心,我理解你的处境。我们的处境。你不记得,不过我们曾经很相爱,爱得非常投入、彻底。像故事里写的那样,知道吧?罗密欧与朱丽叶,所有诸如此类的屁话。”他想笑,可露出的表情却有点尴尬,“我爱你,你爱我。我们可开心了,克丽丝,非常幸福。”
“直到我出了事故。”
这个词让他往后缩了缩身体。是我说得太多了?我已经读过日志,不过他是今天告诉我肇事逃逸的事吗?我不知道,可是不管怎么样,对任何处在我这种情形的人,事故会是一个合理的猜测。我认定自己没有担心的理由。
“是的。”他的语气有些悲伤,“直到那个时候。我们都很幸福。”
“现在呢?”
“现在?我希望事情不是这样,但我并非不开心,克丽丝。我爱你,我不需要其他任何人。”
那我呢?我想。我是不开心吗?
我看着隔壁的一桌。那位父亲正把一副眼镜举到眼睛旁,眯眼看着菜单,他的妻子在整理女儿的帽子,解下她的围巾。女孩坐着,不动手帮忙也不看任何东西,微微张着嘴。她的右手在桌子底下抽搐,一道细细的口水从她的下巴上流了下来。她的父亲发现我在看他们,我扭开头把目光转回我的丈夫身上,急匆匆地想要让人觉得我没有一直在盯着别人。他们肯定已经习惯了——人们赶紧把头扭开,虽然已经晚了一会儿。
我叹了口气:“我真希望能记得发生过的事情。”
“发生的事情?”他说,“为什么?”
我想到了所有那些找回来的记忆。它们短暂而又不持久。现在它们已经消失,无影无踪。但我把它们记下来了,我知道它们出现过——仍然在某个地方存在,不过是丢失了而已。
我确信必然有个关键之处存在,有个能够释放其他所有同类的回忆。
“我只是在想,如果能记得那场意外的话,也许我也能记起其他的事情。也许不是所有事,但也够了。比如我们的婚礼,我们的蜜月。我甚至连这些都想不起来。”我喝了一小口酒。我差点儿把我们儿子的名字说出了口,但又想起本不知道我已经在日志里读到过他的事。“醒来记得我自己是谁对我来说已经意义重大了。”
本交叠着手指,把下巴放在拳头上:“医生说这是不可能的。”
“可是他们不知道,不是吗?他们确信吗?会不会有错?”
“我不觉得。”
我放下酒杯。他错了。他认为一切都丢了,我的过去已经完全烟消云散。也许现在正是好时机可以告诉他那些我还记得的零散的回忆,告诉他纳什医生、我的日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