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血雨(第2/4页)
所以你就带着这种体会回了家,带着它去了酒吧或是局里的更衣室——某种无奈的接受和体会,体会到人类就是这样他妈的既蠢又坏,还常常坏到了骨子里;他们一开口八成是在说谎,而当他们没来由地同所有人失去联络的时候,八成就是挂了,给人干掉了,甚或更糟。
而最糟的通常不是直接的被害人——他们反正死了挂了,不再有任何感觉了。受苦最深的是那些爱过他们却活了下来的人们。他们通常就此变成行尸走肉,拖着脚步过完这一生,身体里除了血肉与器官外,空无一物;他们将变得刀枪不入,对苦对痛都不再有感觉,因为他们已经学到了一件事:最糟糕最恐怖的噩梦有时确实会变成现实。
比如说吉米吧。西恩不知道自己要怎么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唉,没错,她死了。你女儿死了,吉米。什么人把她带走了,永远永远不会回来了。吉米,已经经历过一次丧妻之恸的吉米。妈的。嘿,你猜怎样,吉米——上帝说你还欠他一笔,他这回是来收账的。希望这次之后你们就算扯平了,老兄。好吧,改天见。
西恩快步通过那座木板桥,沿着小径走向像一群观众似的围绕着旧银幕的大树。银幕侧面有一道往上通向后台的楼梯,一伙人聚集在楼梯附近。西恩看到凯伦·休斯拿着相机猛按快门,怀迪·包尔斯则靠在楼梯顶端的门边,不时往里头看看,再低头做笔记,而助理法医则跪在凯伦·休斯旁边。另外,还有一大群穿着制服的州警队队员和波士顿市警局的警员在大树间来回穿梭,康利和索萨则低头研究着楼梯上的什么东西,而双方人马的大头头们——市警局的法兰克·柯劳塞与州警队的马汀·傅列尔(西恩的顶头上司)——则稍微离得远了点儿,站在银幕下方的长方形舞台前交头接耳。
如果助理法医判定死者是在公园里断的气,那么这案子就归州警队办,然后这就会变成西恩和怀迪的工作。然后西恩就必须去通知吉米。然后西恩就必须去深入死者的生活,着了迷似的拿着放大镜去感受去想象去看。然后西恩就必须设法把案子破了,好给每个人一个假象,一个事情终于了结的假象。
当然,波士顿警局还是可能会要求接手。因为公园四周毕竟全属于市警局的辖区,因为案子的第一现场是在属市警局管辖的雪梨街上;傅列尔有权决定要不要将这案子交出来。西恩确定这将会是一个引来媒体高度关注的大案子。发生在公园里的凶杀案,死者陈尸地点甚至就在那个正迅速上升为当地流行文化地标的旧银幕附近。目前他们还嗅不出任何明显的动机。当然也没有凶手,除非他现在正躺在凯蒂·马可斯身边——这种可能性很低,否则西恩早就该听说了。毫无疑问,这案子一定会闹得很大;毕竟过去这几年整个波士顿地区都不曾出现过这样耸人听闻的案子。妈的,这下可好,公园里恐怕要挤满流着口水的媒体了。
西恩一点儿也不想接下这个案子;但按照多年来的经验,他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简直就是事情一定会落到他头上的保证书。他缓缓沿着斜坡往下,朝银幕下方走去,一路紧盯着柯劳塞和傅列尔不放,企图从他俩的身体语言里读出最后的判决。如果里头真是凯蒂·马可斯的话——西恩以为这应该错不了——平顶区一定会爆炸。吉米就算了——他恐怕得过上好一段行尸走肉的日子。但萨维奇兄弟呢?他想都不敢想。光是在重案组,他们每个人的前科资料就已经很他妈的可观了,而这还只是州警队这边的数据。西恩听说市警局那边流传着一个说法,他们说局里没有至少关着一个萨维奇兄弟的周六夜晚简直就像日食一样稀少——有的警察甚至坚持要亲自去牢房那边探探头才肯真的相信。
银幕下方的舞台前,柯劳塞轻点了一下头,而傅列尔则来回张望,直到终于碰上了西恩的目光——西恩明白这意味着这案子确定要由他和怀迪接下了。他看到银幕下方的树丛叶片上沾了少许喷溅的血迹,而通往后台的阶梯上也沾了不少。
始终低头研究着楼梯上的血迹的康利和索萨抬起头来,神色凝重地对西恩点了点下巴,然后继续回去打量台阶之间的缝隙。凯伦·休斯终于挺直腰杆,拇指在相机圆轴上一扳,西恩便听到了底片沙沙卷动的声音。她从袋子里摸出一卷新底片,然后翻开相机的背壳;西恩发现她金黄色头发的两鬓与刘海儿部分的颜色显得尤其深。她面无表情地瞄了西恩一眼,低头取出拍完的胶卷,重新装入一卷。
怀迪跪坐在助理法医身边,西恩听到他微微提高嗓音,轻呼了一声:“什么?”
“就我说的那样。”
“你现在就能确定是这样吗?”
“还不敢说百分之百,不过我有把握。”
“妈的。”怀迪转过头,看到西恩往这边走来;他对着他摇摇头,然后伸出一根拇指往助理法医那边比画了几下。
西恩跟在两人身后走上楼梯,随着前方两人的肩膀往下一降,他的视野也陡然加宽了。他的目光沿着门廊缓缓前进,终于落在那具蜷着的尸体上——狭长的门廊宽不过三英尺,尸体呈坐姿,背靠在西恩左手边的墙上,膝盖曲起,两脚紧紧抵住他右手边那道墙;这姿态让西恩想起了超音波屏幕上的胚胎。她赤裸的左脚沾满了泥巴,脚踝上挂着几片勉强还看得出来曾经是只袜子的破布。她右脚穿着一只式样简单的黑色平底鞋,同样沾满了已经干掉的泥巴。她虽然在市民花园附近就掉了一只鞋,却设法又逃了这么长一段路,甚至没让另一只鞋也掉了。凶手显然一路紧追,但她却摸进这里来,试图躲避。这意味着她曾一度摆脱凶手;这也就是说,凶手曾一度因为某些原因而减慢了速度。
“索萨。”他唤道。
“什么事?”
“找几个人再仔细搜一遍通往银幕的这段慢跑小径。要他们尤其注意树丛草丛这些小地方,看有没有衣服碎片或者被刮下来的皮肤组织之类的东西。”
“我们已经找人来采脚印了。”
“很好。不过我们需要更多人手。你可以吗?”
“可以。”
西恩再度看向尸体。她穿了件质料柔软的深色长裤,一件海军蓝的宽领上衣,红色外套则被扯破刮破了;这应该是她的周末外出服,西恩判断,平顶区出身的年轻女孩平日不会这么精心打扮。她应该是去了什么不错的地方,也许是去约会。
但她最后却缩在这个狭窄阴暗的走道里,断送了性命。这堵发霉的墙壁或许是她最后看到的东西,这湿冷的霉味或许渗进了她吸进肺里的最后一口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