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他们的计划(第5/6页)

“大一那年,”西恩说道,“是吧,那时候我们都还算是孩子吧。”

他还记得那场十一月的风雨,他们两个在校园里的一处拱门下第一次接吻,他记得她皮肤上的鸡皮疙瘩,记得那两具颤抖不已的年轻躯体。

“或许问题就出在这里。”安娜贝丝说道。

西恩看着她。“因为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

“至少其中一个已经不是了。”她说道。

西恩没有问是哪一个。

“吉米告诉我,你说凯蒂打算和布兰登·哈里斯私奔。”

西恩点点头。

“你看,这就是了,不是吗?”

西恩挪了挪身子。“什么?”

安娜贝丝朝空荡荡的晒衣绳喷了一口长长的烟。“那些年轻时代的愚蠢梦想。我的意思是说,怎么,凯蒂和布兰登·哈里斯当真可以在拉斯维加斯把他们的日子过下去?他们的小伊甸园可以维持多久?也许他们得在搬过几间一间比一间破烂的拖车屋又生了两个小鬼后才会觉悟过来,但这觉悟迟早要来——人生不是像童话故事中写的那样,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不,人生不是永远的花前月下鸟语花香。不,不是的。人生是永无休止的工作。你会爱上根本不值得爱的人。因为没有人值得那样的爱,甚至,根本没有人活该得承受那样沉重的负担。你会失望,你会沮丧,你会失去对人的信任,你会有一堆过不完的烂日子。你失去的永远比你得到的多。你爱他恨他,却还是爱他。但,去他的,你总之还是得卷起袖子,把该做的事情做下去,把该过的日子过下去——因为这就是长大,因为这就是你长大后的世界。”

“安娜贝丝,”西恩说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意志坚强的女人?”

安娜贝丝转头面向西恩,双眼紧闭着,脸上幽幽地泛开一抹微笑。“大家都这么说。”

那天晚上,布兰登·哈里斯回到他的房间里,面对着他床底下那只行李箱。他将行李码放得整整齐齐,里面只有几条短裤、几件夏威夷衫、一件运动外套和两条牛仔裤,没有一件长袖运动衣或羊毛长裤。他只打包了他觉得在拉斯维加斯会穿的衣服,没有一件冬衣,因为他和凯蒂一致同意,他们再也不想面对冬天刺骨的寒风、廉价商场的保暖袜大特卖,或是汽车挡风玻璃上那化了再结结了又化的薄霜。所以,当他打开那只行李箱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净是活泼轻快的粉嫩色调与花卉图案,那些只属于夏日的美好。

这就是他们的计划。古铜色的皮肤与无尽的悠闲。他们的身体不会再被厚重的靴子和大衣以及人们的期望压得挺不直腰。他们会从高脚杯里啜饮各式各样有着傻兮兮的怪名字的鸡尾酒饮料。他们会在旅馆的游泳池畔度过整个下午,他们的皮肤会闻起来全是防晒油和氯气的味道。他们会在让冷气吹得冰冰凉凉的旅馆床单上做爱,房间里将只有让穿透窗帘的阳光晒到的地方还有一丝暖意。当夜晚降临,整个城市的温度都降下来后,他们会换上体面一些的衣服,在拉斯维加斯大道上散步。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好几层楼高的地方,远远地俯瞰着这两个人,这两个沉浸在爱河里的人,漫步在那条让霓虹灯渲染得姹紫嫣红的柏油大道上。他们就在那里——布兰登和凯蒂——悠闲地走在宽敞的拉斯维加斯大道上,道路两旁净是无比宏伟、无比巨大的豪华旅馆,空气中弥漫着从赌场里流泻出来的老虎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亲爱的,今晚你想去哪一家?

你选。

不,你选。

不,不要嘛,你选。

好吧。这家如何?

看起来不错哦。

那就这家吧。

我爱你,布兰登。

我也爱你,凯蒂。

然后他们会爬上白色的罗马柱间那道铺了厚厚的地毯的台阶,走进那人声鼎沸、烟雾弥漫的宫殿般的豪华赌场。他们会以夫妻的身份走在那条大道上,在那里开始他们的新生活,虽然其实他们都还只是小孩子。东白金汉将会被他们抛在一百万英里以外的地方,然后再随着他俩前行的每一步愈发飞快地往后退去。

事情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布兰登坐在地板上。他只需要在那里坐一下。只需要一两秒钟。他坐在那里,双膝曲起,脚上那双高筒球鞋的鞋底紧紧地并拢了,像个小男孩似的两手紧握着自己的脚踝。他以这个姿势前后摇晃了一会儿,下巴埋在胸前,闭上了眼睛。他感觉痛苦减轻了一些。黑暗与这反复摇晃的动作终于为他带来了些许慰藉。

然而,这平静的感觉终究还是过去了,凯蒂已经从地球上消失——完完全全消失了——的事实再度回到了他眼前,彻彻底底地击垮了他。

家里有一把枪。他父亲的枪。他母亲一直把它留在食物储藏柜上方那块活动的天花板里面。那是他父亲向来藏枪的地方。你可以坐在食物储藏柜的台面上,伸手往上探,试试那附近的三块天花板,直到你能感觉到那把枪的重量为止;然后你只要稍稍用力,抬高那块板子,手指往里头一探一勾,枪就在那里。打从布兰登有记忆以来,那把枪就一直在那里。他很小的时候曾有一晚,他半夜上完厕所跌跌撞撞地从浴室里走出来,刚好撞见父亲把手从天花板里抽出来。十三岁那年,他曾经把那把枪拿出来给他的朋友杰瑞·迪芬塔看,杰瑞看得瞠目结舌,只是不停地说“把它放回去,把它放回去”。枪身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很有可能从来不曾发射过任何一颗子弹。但布兰登知道,他只须把它清理干净。只须把它清理干净就可以用了。

他今晚就可以带那把枪出去。他可以去咖啡共和国,罗曼·法洛成天出没的地方,或是去亚特兰大汽车玻璃厂——那是巴比·奥唐诺的地方,根据凯蒂的说法,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店后的办公室里处理他的生意。他可以去其中一处——或者更好,两个地方都去——用他父亲的枪指着他们的脸,扣下那该死的扳机,一次又一次,直到弹匣清空了为止,然后罗曼和巴比就再也不能杀死任何一个女人了。

他可以这么做,不是吗?电影上都是这么演的。布鲁斯·威利,老天,如果有人杀了他心爱的女人,他绝对不会坐在地板上,握着自己的脚踝,像个自闭症小孩似的摇晃个不停。他的子弹早就上膛了,不是吗?

布兰登想象着巴比仰着那张脑满肠肥的脸,苦苦地哀求他。不,求求你,布兰登!不要,求求你!

然后布兰登会说几句很酷的话,比如:“求这把枪吧,操你妈的王八蛋,下地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