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旧案(第4/5页)
呼延云讲到这里,肩膀微微一抬,仿佛挑起重担的挑夫:“但是我不能说!我明明知道了什么,但是我不能跟任何人说,一来,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永远不会、不肯也不能出卖我的朋友,我知道法律重于情义,可每每遇到这种情形,总有一种力量在内心深处提醒我,情义比法律要重要……二来,我天性痛恨任何欺负别人的人,尤其是那些校园流氓,他们仗着自己是未成年人,可以做成年人都不敢做的坏事,却可以依法逃避成年人才会受到的法律制裁,像那个被杀的流氓头子,在我看来他干的坏事早就该下地狱,我凭什么要为了这么一个人渣把我的朋友送进牢狱——何况那时我的朋友刚刚过了18岁的生日……”
“但是,你知道后来发生在我这个朋友身上的事情,如果那时我提示他自首,或者采取别的形式为自己的罪行承担责任,也许……”呼延云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昂起头,起伏的胸口犹如一个置身于矿井井底,望不到天空,也艰于呼吸的人。
于文洋望着他,等待着什么。
“文洋,这个故事我在心里藏了整整十年,可能你会很奇怪,为什么我今天好端端地把你找来,讲给你听。”呼延云将略带一点忧郁的目光对准了他,“其实原因很简单,我不希望再犯十年前的错误,我不希望再由于刻意的逃避而让一个年轻人走上一条不归路。”
于文洋的神情毫无变化,只是那些透过叶隙打在他脸上的阳光,看上去似乎黯淡了一些。
“你并不是我的朋友,从年龄上讲,你仅仅是我的晚辈,但是我接受了你的父母的委托,保护你的安全,你的生命安全又面临着实实在在的威胁。”呼延云停顿了一下,慢慢地说下去,“而你内心深处应该明白——这一切完完全全是由于你自己造成的,或者说得更明白一点,你是造成段新迎的女儿段明媚不幸死亡的罪魁祸首。”
风声,十分迅疾,在耳畔划过。整个世界,刹那间,仿佛倾斜了一下,以至于于文洋的肩膀微微一颤。
小树林突然陷入阴暗,失去了一切的色彩和光泽,树枝、树叶、灌木、土地都仿佛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铁锈,地面没有影子,地上兀立的两个面貌不同的人,竟是完全相同的神情:眼神冰冷,嘴唇紧闭……唯一的区别是,其中一个稍微多了几许悲悯。
“呼延先生,我想你搞错了。”于文洋说,“三年前,警方已经做出了结论,段明媚是因为突发哮喘死亡的,和我毫无关系。”
“那是因为——你拿走了她的药。”呼延云的口吻异常平静。
第一次,在于文洋,这个看上去怯懦、紧张、彬彬有礼、循规蹈矩的高中毕业生的双眼中,乍放出了两道莫可名状的光芒,有点惊惶,有点害怕,却依旧那么怯懦、紧张、彬彬有礼、循规蹈矩。
“昨天,我去了你们小区的地下自行车库,勘查了现场,也许你会好奇,三年前发生事件的地方,还能勘查出个什么,可是,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铁一样的事实,水再怎么洗也洗不掉的,就像人走过地面一样,足迹再浅也不是完全没有足迹,于是我发现了一些东西。”呼延云说,“首先,我确认了当年段明媚死亡前在墙上留下的手印,并不是什么推拉,而是拼命地扒着,扒着……她要扒着墙向上,因为那是‘有希望的方向’,因为上面有一件她必须够到的东西。”
于文洋面如死灰。
“那是什么东西?对一个患有哮喘并因而毙命的孩子来说,什么是她在死亡前最渴望得到的东西?什么是她本该带着,但勘查其死亡现场后没有发现的东西?”呼延云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好像口红,但在“口红”的下端多出一个给药器的有机玻璃药瓶,“我去了一趟段明媚就诊过的医院,找到了当年给她看哮喘的主治医师,开了一瓶她当年使用过的药——吸入性糖皮质激素,然后把几张照片发给了市刑侦总队的刑事鉴识专家——这几张照片是我在自行车车库,搬了梯子爬到段明媚死亡的那堵墙的上面去,那里有好几根矩形铝皮横槽交叠错落,最上面一根有一个明显被砸出的小坑,鉴识专家通过比对认定,有80%的可能是这种吸入性糖皮质激素药瓶砸上去造成的。”
面对一声不吭的于文洋,呼延云继续说:“我想任何人都能赞同如下逻辑,一个患有随时可能要命的疾病,随身携带救命药物的病人,不会把药瓶当沙包扔着玩儿,当然不排除这个人赌气自杀的因素,但精神分析学显示,没有进入青春期的孩子极少有自杀倾向,纵使有也极少落实在行动上,迄今最小的自杀者也要10岁以上,4岁的段明媚绝不是生无可恋,她患的哮喘病虽然有生命威胁,却远远不是不治之症,应该可以排除她的自杀因素,所以那个药瓶一定是另外一个人扔上去的。我回到家,重新看了一遍当年警方做的现场勘查笔录,发现了一件很能说明真相的事情,南二库的地面足迹显示,A和B两个人分别站在南二库的两头,面对面而立,在他们之间,除了遥控车来回奔驰的轮胎印之外,就是段明媚穿梭不停的鞋印,我对当时发生的一幕的猜想是,A和B为了寻开心,将段明媚的药瓶放在遥控车里,来回开动,让段明媚追逐不停,等玩儿得差不多了,其中一个人突然想出新的办法,他干脆拿起药瓶,向远处抛去,一不小心抛在了矩形铝皮横槽上,这种有机玻璃药瓶的韧性很好,除非受到强大外力的踩踏或挤压,否则不易碎,所以只将那铝皮横槽砸出个小坑,却没有碎裂,滚落了几下,卡住了,没有掉下来,而精疲力竭的段明媚,恰在这时哮喘发作,她跑到墙下,拼命地往上扒着,扒着,但是那矩形铁皮横槽太高了,根本够不到,她向A和B求救,可是A和B并不知道梯子放在哪里,他们也够不到药瓶,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段明媚痛苦地死去。”
于文洋的神情依旧像戴了面具一样僵硬,但是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他垂下的双手在发抖,面颊上的咬合肌明显鼓起。
“那么,谁是那个扔药瓶的人?”呼延云盯着他,“这个问题简直像1+1那么容易,因为只要比对一下A和B足迹的位置就可以发现,B的鞋尖面朝南二库里面,他所站立的位置几乎是矩形铝皮横槽的正下方,也就是说,除非药瓶是个回力标,否则他无论怎么扔,顶多砸在最下面一根横槽的下方,不可能砸中最上面一根横槽,而能办到这一点的,只有站在B对面的A,他如果掷出东西,抛物线非常容易砸中最上面一根横槽,并且正好砸出那个小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