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幕 屠杀(第2/3页)
“省着点儿力气吧,甭逞强了,纵使你再厉害还不是被吊在这里?连我这把老骨头都打不过。这就叫自食恶果!”
第三日。燃灯噗一下熄灭了,列缺漂进无边的虚无里。聂贞就想这样慢慢摧毁自己?……孝陵卫怎么样了?梅川在何处?既然肉体已无用,唯愿此心化作不系之筝随她远走高飞……父亲可好?叶白还活着吗?乾元和小绀还在等?……列缺将空旷的思绪拉回来,顿感渺小卑微,平静的心湖波澜乍起。黑暗里传来开锁声,陈谦端着烛台走来,他将刑部七品官服随意披在肩头,好像刚从被窝里爬出来。“还在发脾气吗?不过年轻人懂得愤怒也不算坏事。在下陈谦,你可记得我?”列缺不答。“不记得也罢。传闻你不同寻常,今日一见,观察力远不如我。莫非你已经受不了了?小心了!在这鬼地方假如心里放弃了,离死也就不远了。这才第三日,初九可足足挨了七日啊。”陈谦添了些灯油,将燃灯再度点亮,狡黠笑道,“当初你少年意气,偏要跟魁王硬碰硬,那日我在场,当真被你惊艳到。却如今……黑无常,这人世才是真的无常吧?唉,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陈谦捏紧衣领,又碎碎念着走出去,他虽在叹息,语气中却无丝毫感伤。
第四日。伤口结痂了,虎口开始化脓,整双手渐呈青黑色,似乎有蚂蚁在指尖来回爬着吮吸瘀血。脱水使得列缺嘴唇皲裂,脸色像石灰般苍白,垂挂着肩膀,几乎被牢房的沉重所压垮。比起畏惧死,眼下抛弃生的念头倒更容易些。叹息一声,放下生死,他在天地间孤身一人,他在黑暗里拥抱着孤独。
第五日。檐顶滴滴答答地漏水,牢外又下雪了?水滴声似某种音乐点醒了列缺,睁开眼已然不知今夕何夕。不久,刘毅来了。起先他在牢房外的暗处犹豫徘徊,直到见列缺奋力仰起脖子吞咽滴水,方才靠在牢门上低声道:“我知道你说不出话来,所以仔细听我说。”列缺傲慢别过脸,唯独不想被他耻笑自己这苟延残喘的模样。刘毅却未恼怒,又往前探了探头,想靠列缺更近些。“洞里的那些白骨,我会负责收敛,若你不幸死了,我来为你送葬。但是……”刘毅一拳砸在牢门上,低呼道,“最好活着!活下去!列缺!”
第六日。骨胳关节支离破碎,在跨越了麻痹的极限后,身体不可思议地变得轻如鸿毛。尽管列缺沉默地思索着无数事情,皮肤如铁块般冷硬,炽热的血气却似红莲般绽放在体内。在处刑到来前他无所事事,除了等待。
第七日。等,罗恒轻缓的脚步声终究姗姗而来。他不是一个人,夹在一片杂乱脚步声中的是七七和江二三分外明晰的挣扎声。少顷,他带着一队狱卒将初九、江二三和七七蛮横地拖进来。
“来人,满酒摆上!”罗恒招手。半瞎陈端来一只托盘,其上置着四只青花大碗,当中盛满清酒。惑于这酒香,初九昂起身子使劲吸了一口气。
“罗某今日是来为聂大人传话的。”罗恒佝偻着腰,嘴唇开合,声音似冷泉水般淌出,“这酒不算好酒,十文一碗,喝了,那是贫贱之交。这碗却是好碗,景德镇的青花游鱼瓷,百文一只,喝了,那是君子之交。不过,这四碗酒里有三碗淬了剧毒,活路只有一条,喝了,那是生死之交。结果如何,你们四人各安天命吧。”
“你们什么意思?!”列缺嘶哑道,掩饰不了虚弱。罗恒避开他迫人的视线,温和的脸孔像蒙了一层迷雾,转对地上三人问道:“你们先来?”
江二三使劲摇头,抱起膝盖蜷缩成一团。初九死盯着罗恒好一会儿,突然叩地狂笑,拍了江二三一掌,引得众狱卒纷纷拔刀警戒。初九亦不管不顾,宛如一只被废去手脚的野兽快速爬向托盘,端起一碗一饮而尽。好酒!初九仰天倒下,像酣饮了一宿般痛快地眨眨眼。
“吐出来!初九!把酒吐出来!”列缺偏偏在高处俯瞰。他非神佛,如何能俯瞰众生而无动于衷?初九向列缺伸出手,仿佛想握住珍贵之物。昏暗中,他的钢牙闪着寒光,五脏六腑正在断裂,可他咬紧牙关一声没吭。“我寻到他了,可他不是我!”列缺道。“是吗?算了。”初九平静地合上眼,以清醒的意志结束了混沌的一生。半瞎陈将手探了下他的脉象,向罗恒确认点头。江二三不禁悲鸣出声,愤恨地盯着罗恒,却遇上一道如视蝼蚁的目光。“下一个,谁?”“你没有私自处刑的权力!”列缺吼道。“你也没有。”罗恒一字一顿道。哭声突兀地止住,江二三张开瘦骨嶙峋的大手拭去泪水,转瞬露出深邃的目光,化为江雁。“世人皆不容我,我只对你俯首朝拜。”江雁温柔地抚摸了下七七的脸颊,端起一碗仰头灌下。
狱卒们屏息等待着,一如下注后的赌徒死盯着骰蛊下的点数,盒盖揭开,谜底泄露,只见江雁脸上血色缓缓退去,须臾,像石碑般直直倒下。“江二三你又骗我,疼……很疼啊……”江雁反抱着自己,止住呼吸。
半瞎陈又一次向罗恒点头。现在只剩七七了,她含笑看了眼列缺,毫不犹豫地向余下两碗伸出手。“不!我选!让我选!”列缺费力挣扎,手腕反被勒得更紧。“不,我选。”七七平静道。“究竟谁选?”罗恒道。“我!”列缺道。“我不要你选。你忘了?你已经救过我一次了。如果不是你从春梅身上偷到钥匙,我们怎么能逃出去?可是不对啊,我明明看见你死了……”七七将手掐住心脏道,“你的心被放进红盒子里了,我把它塞回去,还拼命叫你,可你还是不动,一动不动……”七七仰望着列缺泪珠如涟,“那,那你是谁?”
“我是——”
“嘘!别说!别让他知道!”七七忙指向罗恒,眼中似有星辰闪耀,“以前他背后只有一只鬼,现在变成五只了!都是厉鬼!你不要告诉他,他是骗子!”说罢,她端起一碗喝掉,迅速闭上双眼。可等了许久,却没倒下。“你活了。”半瞎陈幽幽道。七七向列缺灿然笑着,端起最后一碗喝干。“啊——”列缺惊悸大喊,众人皆傻在原地,反应过来时她已坠倒在地。流血的耳畔消弭了一切声音,七七听不到列缺的呼喊,听不到狱卒的骚动,更听不到内脏正被搅碎……小光死了。她一生所爱,藏起来舍不得被任何人触碰,又怎么舍得离开?即使牢狱将两人阻隔两边,她也从未断过伸手抚摸他的念头。人们欺负她只有七岁孩童的智商,男人们在她身上任意索求,她从一处流落到另一处,却只遇见过这一个对她温柔相待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