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第7/18页)

“是的。其实只是程序上出了一点小差错而已,不过当然了,一开始不知道的时候确实会很担心。”他边说边朝罗伯塔安抚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她当时的焦虑不安。

“没错。”罗伯塔只是简短地应和,依旧流露出一种退避不及的样子,“亚力克斯真的太热心善良了,很难遇到这么好的邻居。”她用余光瞄了亚力克斯一眼,而后又飞速地移开视线,似乎与亚力克斯的交谈令她异常不安,只想快点儿离开。她跟赫布究竟说了些什么?倾诉了她当时有多绝望灰心,而亚力克斯又是如何帮她撑过那艰难的一天的?

“看来今晚我们又是邻居了。”赫布说道,“你坐在那儿?”

“是的。噢,艾琳回来了。罗伯塔,你还记得之前你见过的那位格哈特夫人吗?”

气氛似乎变得更加困窘了一些,对于罗伯塔来说,艾琳的身份仍是一个谜,只知道她能调用卡尔霍斯特的公务车。

亚力克斯朝刚从洗手间回来的艾琳问道:“感觉好一点儿了吗?”随后他又向科琳伯德夫妇解释道,“她今天一直觉得不太舒服,我想也许只有布莱希特才能缓解她的不适。”

“他总是有特殊的魅力。”赫布说道,“总之,再次感谢你,你很谦虚,但我很清楚在这种形势下你肯出手相助,实在是难能可贵。大家不喜欢被卷入这样的事情里,他们都倾向于独善其身,自扫门前雪。所以我真的特别感谢你。”

亚力克斯微微点头,谦逊道:“其实你最应该感谢的是罗伯塔,是她一直坚持不肯放弃。”

“演出马上就开始了,我们应该坐下了。”罗伯塔催促道。她分明已没有继续交谈下去的欲望。

“他们有对你做一些……我的意思是,你还好吗?”

“没什么大碍。在那样的地方,有些事情是难以避免的。不过今晚的美妙演出足以让我忘掉之前的种种不快。”

亚力克斯深深地凝视着他的双眸,说:“我也去过那个地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赫布回望着亚力克斯的眼神,愣怔了半晌,随后低叹道:“是的,我也忘不了,无法释怀。”他终于卸下重重伪装,显露真心,坦诚以告,但他仍旧不确定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以及该如何去承受并消解这一创伤。

全场灯光渐暗,罗伯塔已经坐到位子上,对他们说:“演出开始了。”

等两人就座完毕,艾琳便倾身倚在亚力克斯的胳膊上,低语道:“现在要怎么办?他们两个就坐在我们后面。”

亚力克斯沉默不答,他正试图从眼前弥漫的漆黑中辨认出舞台的轮廓,周遭的一切杂音皆消失于虚空之中。

“我们应该怎么做?”艾琳再次压低了声音问道。

“按原计划行事,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现在你专心看演出,到时候行动了我会告诉你的。”

突然间,舞台上方打出一束灼眼的光,而后这个舞台皆被暖光湮没,布景道具演员皆无物可蔽,赤裸空荡地暴露在观众面前。台上征兵官员正与警察激烈交谈,口音浓烈,言辞粗鄙,典型的布莱希特风格。市井小民,不拘小节,皆令台下观众自内心升腾出强烈的认同感,觉得这就是他们的德国,如身临其境,感同身受。而露特的评论也一如既往地准确无误:舞台之上呈现的场景活脱脱就是距离剧场几步之遥的蒂尔加滕的再现,又一片光秃空旷的不毛之地。其实,并不需要多余的道具或场景来映现30年战争,在观众的心里已然自发堆满了绵延无边的乱石废墟与烧焦树桩。一阵微弱的口琴声悠扬响起,长子哀里夫与施伐兹卡司推着餐车缓步走上舞台,大胆妈妈带着哑女卡特琳安坐在马车上。海伦娜·魏格尔扮演的大胆妈妈说出第一声台词,“希望今天有个好天气”,声线完美,感情丰沛,仅一句台词便展现出了一个丰满的人物形象。而后第一首配乐奏响,诚如蒂姆希茨所言,德绍的曲子无可挑剔,充分衬托出了大胆妈妈人物形象的变化,粗俗、挑衅,甚至是下流,还有面对突如其来的惊骇恐惧时不自觉流露的讽刺。亚力克斯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戏剧的魔力在这一刻彻底彰显,所有观众的心神都被非凡绝妙的表演深深吸引感染,连呼吸都一致地呼应着台上的情绪变化。难以想象,剧场外残骸满目,而这一幕竟能在此时此地自然上演,这片饱经摧残的土地依然能开出勃发艳丽的艺术之花。片叶知秋,德国未来可期。

亚力克斯安静地坐着,台词的汹涌魅力席卷碾压他的全身,难以抵挡。剧目正上演到魏格尔为了哀里夫正与募兵官发生剧烈争吵,伸手欲将其头盔中的文件拽下。亚力克斯微微摆了摆头,暗暗警醒自己,需要他一心关注的是周遭观众,而非台上演出。越过栏杆的下层座位上,艾尔斯贝特已被台上母亲痛失孩子的剧情深深吸引,马库斯和梅克尔也在其私人包厢中全神贯注地观看表演。观众席中究竟有多少人是他们的秘密情报员,每天勤恳地撰写报告?

他眯起眼,企望辨识出观众席中的其他熟人,但舞台泛光灯的强光使的舞台以外的角落愈发幽暗,除了前几排的观众,其他人都已被阴影吞噬。他难以窥见他人,同样的,他们也无法望见他的存在,除了正坐在他后面的科琳伯德夫妇。

在第一幕中大胆妈妈痛失爱子哀里夫。此刻第二幕开启,大胆妈妈正沿街叫卖阉鸡,一长串尖锐的德语在魏格尔美妙嗓音的揉捏下,竟动听悦耳如咏叹调。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欣赏表演,此刻如人潮混乱的幕间休息一样,都是退场的好时机。

“就是现在。”他在艾琳耳畔低语。

如其他观众一般,艾琳也已沉浸陶醉在精彩绝伦的演出中,亚力克斯的声音让她吓了一跳,等她反应过来,便双手紧捂住胃部,做出痛楚万分的表情,而后弯下腰肢,轻声痛苦低吟。亚力克斯伸手环抱她的肩膀,扶着她从座位起身,开始往阶梯尽头的出口移动。

“我们得先走一步。”亚力克斯起身时不忘回头对罗伯塔低语,“艾琳现在很不舒服,我先送她回家。你们可以坐我们的座位,近一些。”这样的话就算有人往这边张望,也不会发现他们的位置空了,而在黑暗中很难辨认出具体是谁,“她月事来了,休息一下明天就好了。”

罗伯塔眼神闪躲畏缩,似乎与亚力克斯交谈令她感到甚为窘迫,她只是微微点了下头,随即又扭头继续专心地看表演了。

行至出口的幕帘处,亚力克斯忍不住回头张望,想要探清包厢里的那两个苏联人是否注意到了他们的先行退场,他又静立了片刻,看有没有人从后跟上来盘问。然而并无任何异动,只有魏格尔与厨师的激辩声充斥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