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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格蒂是个混蛋,”他说,“世界一流的混蛋。他是个贼,爱喝酒,偶尔还强奸女人。他没被开掉的唯一理由就是塞德尔情报网。总部打算连哄带骗地让他放手,好把塞德尔交给新来的人接管。我是第一个新来的。哈格蒂决定好好治治我,因为我把他的情报网给抢走了。”
他讲了哈格蒂常常刻意侮辱他,连续不断地让他在夜里和周末值勤,还把不怀好意的报告回传到哈格蒂在总部的支持者圈子里。
“起初,情报网的任何事他都不跟我说。后来总部痛批了他一顿,于是他就把全部情况都告诉我了。整整十五年的全部情况。所有人生活的每一个细枝末节,甚至包括那些已经殉职的情报员。他给我送来一堆堆小山似的文件,全都做了重点标记和交叉索引。看看这个,记住那个。她是谁?他是谁?注意这个地址,这个名字,这些掩护身份,还有这些暗号。逃脱程序。撤离点。无线电使用的识别代码和安全程序。然后他还会考我。把我带到安全屋,让我坐在桌子对面,盘问我。‘你还干不了这个。只有等你把情况弄得一清二楚,我们才能派你进去。这个周末你最好待在这儿,多下点功夫。星期一我再来考你。’情报网就是他的命。他想让我感觉到自己不够格。我感觉到了,而且我也确实不够格。”
但总部并没有屈服于哈格蒂的威吓,本也没有。“我让自己进入了考试的状态。”他说。
随着本和塞德尔第一次会面的日子渐渐临近,他自编了一套助记法和缩略语,以便掌握情报网十五年的历史。他没日没夜地坐在柏林站总部的办公室里,画了许多意识图和联络图,想出了许多套方法用来记住情报员、下属情报员、送信人以及合作者的化名、掩护身份、家庭地址和工作地点。然后他把自己整理出的资料写在普通明信片上,只写一面。在明信片的另一面,他写的是只有一行字的主题,比如“情报投放点”、“工资”、“安全屋”。每天晚上回公寓之前,或是躺在站里病号室的床上直直腰的时候,他都会跟自己玩一把记忆游戏。先把明信片面朝下放在桌上,然后把他能记住的信息和反面的资料进行对比。
“我睡得很少,不过这对我来说是常事,”他说,“那一天快来到的时候,我压根就不睡觉了。一整夜我都在死记硬背,然后躺到沙发上瞪着天花板。等到爬起身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记住。脑子像是瘫痪了一样。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桌旁把脑袋埋进手里,开始问自己各种问题。‘如果掩护身份是玛格丽特二号的情报员认为自己受到监视了,他该跟什么人联络,怎么联络,联络对象接下来应该怎么办?’答案是一片空白。”
“哈格蒂溜达进来,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挺好’。说句公道话,他当时祝我好运来着,而且我觉得他是真心实意的。我原以为他会问一些刁钻古怪的问题,准备跟他说见鬼去吧。但他只说了一句‘Komm gut Heim’55,还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把卡片揣进了口袋。别问我为什么。我害怕失败。我们做什么事都是因为这个,对不对?我害怕失败,我恨哈格蒂,哈格蒂把我折磨得够呛。带着卡片的理由我还能说出两百多个,但没有一个能帮上忙。也许这就是我自行了断的方式吧。我挺喜欢这个想法。我带着卡片,过了边境。我们开着一辆特别改装过的豪华轿车。我坐在后座上,我的替身藏在座椅底下。当然,东德警察是不能搜查我们的。尽管如此,在急转弯的时候和替身换人还是件非常危险的事。你差不多就得从车里滚下去。塞德尔给我准备了一辆自行车。他特别相信这玩意儿。以前他在英国当战俘的时候,警卫就常常借自行车给他用。”
史迈利已经给我讲过这个故事了,不过我还是听本又讲了一遍。
“我的卡片装在夹克口袋里,”他接着说道,“夹克的内袋。那天柏林热得要命。骑自行车的时候我好像把夹克敞开了。我也搞不清了。我努力去回想,有时候觉得自己解开了扣子,有时候又觉得没解。拼命去回忆一件事情的时候常常会这样,你回忆起来的情况什么可能性都有。我提前赶到接头地点,查看了附近的车辆,做了要做的那老一套,然后就进去了。那时候我什么都能想起来。身上带着卡片还真起了作用。我根本用不着它们。塞德尔挺好,我也挺好。我们办了该办的事,我向他介绍了情况,给了他一些钱——全都和沙拉特训练时一样。我骑车回到要上车的地点,扔了自行车,跳进轿车。等到我们越过边境进入西柏林,我才意识到卡片没了。我感觉不到卡片的分量了,也可能是感觉不到卡片在口袋里硌着,或者是别的什么。我顿时着慌了,不过我一直都是这样——内心深处,我始终都很恐慌。我就是这样。当时只不过慌得更厉害一些而已。我让他们开车把我捎到公寓,然后打了塞德尔的紧急号码。没人接听。我又打了撤离点的电话。没人接听。我又试了临时替班的号码——是个女的,名叫洛特——还是没人接。我坐上出租车直奔滕珀尔霍夫机场,小心翼翼地办了出境,然后就到这儿来了。”
突然间,我能听到的只有斯黛芬妮的音乐了。本的故事已经讲完。一开始我还没意识到故事只有这么长。我等着,两眼盯着他,指望他继续往下说。我原以为最起码得是被绑架了——野蛮的东欧秘密警察从车后冒出来,用小沙袋把他打昏,把浸过氯仿的面罩捂在他脸上,把他的衣袋翻了个遍。渐渐地,我才明白过来他讲述的经历简直平庸得可怕:丢掉一个情报网竟然如此容易,几乎像是弄丢了一串钥匙、一本支票簿,或是塞在胸前口袋里的一条手帕。我多么希望听到更体面一点的理由,可是他根本给不了我。
“那你最后带着卡片是什么时候?”我傻乎乎地问道。我好像是在跟一个弄丢了课本的小孩子说话,但本并不介意。他一点自尊都没有了。
“卡片?”他说,“可能是骑自行车的时候。也可能是从车里滚出来的时候。也可能是回到车上的时候。自行车配着一把能锁住车轮的链条锁,我得弯下腰才能上锁、开锁。可能是在那时候。丢什么东西的时候都是这样。找到东西之前,你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弄丢的;找到以后,那可就太清楚了。但这一次我没有以后。”
“你觉得有人跟踪你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是不知道。”
我想问问他,给我的那封情书是什么时候写的,但我没勇气开口。再说,我觉得我也是知道的。应该是在哈格蒂把他整得最厉害的时候,他感到很绝望,猛喝了一通酒。其实我希望他能对我说,他根本没写过那封信。我想把时钟往回拨,让一切都回到一个星期之前的状态。但是这些简单的问题已经随着简单的答案一起消失了。我们的少年时代已彻底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