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5/7页)
在此之后,她又挂心起那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那是他们给她用来贴在申请表格上的。她看到过的就只有那几张一模一样的照片。现在,她真希望有一张留在身边,当时却没想到,真蠢,她竟以为很快就能见到本人。那几张照片在她手上只停留了不到一个小时!她带着照片,急急冲出大使馆,赶往主管部门;而离开时,那些照片已进入了另一个官僚作业的流程之中。但她曾仔细端详!天哪,她曾仔仔细细地端详每一张照片,不管是不是都一模一样。在地铁上,在等候室里,甚至在走进各主管部门之前的人行道上,她都盯着女儿那几张了无生气的照片,尽力想在那毫无表情的灰暗阴影中,找出她曾深爱过的那个男人的踪迹。但失败了。一直以来,她每次鼓起勇气怀想,总是想像成长中的孩子明显有着葛利克曼的形貌,如同刚出生时那般。如此生气蓬勃的男子,不可能不深深烙下永久的印记。然而,欧斯特拉柯娃在照片上却找不到葛利克曼的丝毫印迹。他一贯旗帜鲜明地标榜自己的犹太身份,俨然成为他孤军革命的一部分。他不是东正教徒,他甚至没有宗教信仰,他厌恶欧斯特拉柯娃暗自保有的虔敬态度,程度不下于他对苏联官僚体系的厌恶——尽管他还是借用欧斯特拉柯娃的火钳,烫卷鬓角,把自己弄得像个哈西典教徒3,但他说,这只是为了凸显当局的反犹太政策。然而,从照片上,欧斯特拉柯娃看不到他的任何一滴血缘,看不到他的任何一丝火光——虽然照那名陌生男子的说法,他的熊熊烈火已令她永志难灭。
“如果他们挖出尸体来拍了这些照片,”欧斯特拉柯娃在她的公寓中自言自语,“我也不会觉得惊讶。”经过这透彻的观察,她首次说出了心中日渐加深的疑虑。
在仓库辛勤工作,在狭小的公寓独坐度过漫漫长夜,欧斯特拉柯娃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能信任的人,一个不谴责也不赦罪、能明了她这一路走来的崎岖的人,最重要的是,不会对外泄露而致破坏了她与亚莉珊卓团聚机会的人——他们已让她明白,轻举妄动绝对会破坏团聚的机会。然后,一天晚上,不知是上帝或她自己,从记忆中找出了答案:将军!她想着,从床上坐起身,点亮了灯。欧斯特拉柯夫曾亲口对她提起这个人!那些流亡团体简直是一场大灾难,他总是这样说,你一定要远远躲开他们,像远离瘟疫一般。你惟一能信任的只有瓦拉狄米尔将军。他是个老魔头,爱玩弄女人;但他是个男子汉,他有关系,而且知道如何闭紧嘴巴。
但欧斯特拉柯夫说这些话,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就算是老将军也不可能长生不老吧。更何况——瓦拉狄米尔姓什么?她从来就不知道。就连瓦拉狄米尔这个名字——据欧斯特拉柯夫告诉她——也是他加入军队后才取的;因为他的真名是爱沙尼亚名字,不适合在红军中使用。尽管如此,第二天,她还是到了圣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大教堂4旁边一家可以打探苏联侨民消息的书店,开始了第一次的查访。她问到了一个名字,甚至还有一个电话号码,但没有地址。电话已经停用了。她到邮局,连哄带骗地请求帮助,最后终于拿到了一本一九五六年的电话指南,上面列出了“波罗的海自由运动”的名衔,还有一个位于蒙帕纳斯5的地址。她可不笨。她搜寻那个地址,发现至少还有其他四个组织列名在同一个地方:里加(拉脱维亚首都)团体、苏联帝国主义受害者协会、自由拉脱维亚之四八委员会、塔林(爱沙尼亚首都)自由委员会。她仍清楚地记得欧斯特拉柯夫对这些组织的严厉批评,虽然他还曾付过会费。纵然如此,她还是到了那个地址,按了门铃。那幢房子与她平常去的那些小教堂没什么两样:奇特古趣,而且总是门户紧闭。最后,终于有个白俄老人来开门,他穿着开襟毛衣,纽扣扣得歪歪斜斜,拄着手杖,露出高人一等的神情。
他们走了,他说,“手杖敲着铺鹅卵石的路面。搬出去了。结束了。更大规模的团体把他们给赶出这一行了,他笑着加上一句。他们人太少,组织又太多,他们像小孩子一样争吵不休。难怪沙皇会被打败!”这位白俄老人装了一口不大合适的假牙,稀疏的头发将将盖住头皮,掩藏他的秃顶。
“但将军呢?”她问,“将军到哪里去了?他还活着,或者——”
白俄老人挤出不自然的笑容,问这是不是公事。
“不是的。”欧斯特拉柯娃狡黠地说,她记起将军有着爱拈花惹草的名声,试着装出羞涩女人的微笑。白俄老人大笑,牙齿喀喀作响。他又是一阵大笑,说:“噢,将军!”然后,他拿来一张卡片,紫色的戳印盖着一个伦敦的地址,交给了她。“将军本性难移,”他说,“就算上了天堂,他也会追着天使,把她们搞得鸡犬不宁,绝对会。”那天晚上,在周遭的一切都沉睡之后,欧斯特拉柯娃坐在死去丈夫的书桌旁,写信给将军。她以法文而非俄文写就,好让自己保有更加超然的感觉,而信中的笔调,更是孤寂的人们面对陌生人才可能吐露的坦率心声。她告诉将军,她对葛利克曼的爱,而知道将军就像葛利克曼一样爱过女人,让她觉得很宽慰。她即刻坦承,自己是以间谍的身份到法国,同时也说明,她曾为了自己的自由,付出卑劣的代价,拼凑出两篇琐碎无聊的报告。那是违心之事,她说;虚构与谎言,她说;毫无内容。但是那两篇报告的存在,以及她亲手签名的承诺,已为她的自由铐上沉重的限制。接着她谈到了自己的心声,她到各个苏联教会向上帝祷告的事。自从那个姜色头发的陌生男子找上她之后,她的日子就变得虚妄不实;她觉得自己的生活缺乏一个自然合理的解释,就算那样的解释可能令人痛苦。她毫无保留地对他述说,无论她的罪恶感有多么深重,这些感受与她努力把亚莉珊卓带来西方无关,而是因为她决定留在巴黎,照顾欧斯特拉柯夫直到生命的尽头——在欧斯特拉柯夫去世之后,她说,苏联当局说什么也不让她回去;她使自己成为一个叛徒。
“但是,将军,”她写道,“如果今夜我能当面见到造物者,倾诉我心灵最深处的一切,那么,我告诉他的,将会是我现在所要告诉你的事。我的孩子亚莉珊卓在苦痛中出生。日以继夜,她不断与我搏斗,我也一直与她奋战。就连在子宫中,她都是她父亲的孩子。我没有时间去爱她;我只知道,她是她父亲所造就的一个犹太小斗士。但是,将军,我却知道:照片上的人,既非葛利克曼的孩子,也非我的孩子。他们故意偷天换日,一方面是以为这个老女人很愿意上当,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出于他们可恨的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