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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们站的地方,史迈利记得——我们三个,在那天下午。托比和我自己就像拖船一样,拉着我们之间的老战舰。不动产经纪人的介绍里说这是“阁楼”。
“没指望。”总是第一个开口的托比·伊斯特哈斯以带匈牙利腔的法文说,他已转身开门,准备离开。“我觉得糟透了,我的意思是,我应该先来看上一眼的,我真是个白痴。”瓦拉狄米尔没有动静,托比说:“将军,请接受我的道歉。这真的是太无礼了。”
史迈利也加上自己的担保。我们可以为你做得更好,瓦拉狄,好得多,只要我们坚持到底。
但老人的眼睛望向窗外,就像史迈利现在一样,望向栏杆外林立的烟囱顶管,与层层叠叠的瓦砌山形屋顶。突然,他用戴了手套的手掌拍着史迈利的肩膀:“你最好把钱省下来对付莫斯科那些猪猡,麦斯。”他建议说。
泪水淌下双颊,但脸上的微笑依然坚定,瓦拉狄米尔继续凝望着莫斯科的烟囱,怀抱着有朝一日再度生活在苏联天空下的褪色梦想。
“到此为止。”最后他以法文下令道,仿佛下达坚守最后防线的命令。
一张狭小的睡椅靠墙摆放,一只烹调铃放在窗沿上。从油灰的气味,史迈利猜想老人努力靠自己维持房间的洁白,用油漆去除房间的湿气,填补裂缝。在他用来打字与吃饭的桌上,放了一部老旧的雷明顿打字机与两本破旧的字典。他的翻译工作,他想,一些微薄的额外收入,贴补他的养老金。他手肘往后扶背,仿佛脊椎有毛病似的,史迈利尽力克制自己激荡的心绪,代之以惯常面对死去情报员的固定仪式。一本爱沙尼亚《圣经》放在床边的松木置物柜上。他仔细地查看置物柜内部,然后整个翻倒过来,搜寻纸张或照片的踪迹。从拉出的橱柜抽屉里,他找到一瓶提振性功能的回春药丸,和三个嵌在铬条上的红军英勇奖章。要掩饰的何其多,史迈利想,不禁怀疑,瓦拉狄米尔和他那许多情妇们到底如何能挤在这么小的一张床上。一张马丁·路德的画像挂在床头。旁边是一张彩色照片,名为“古老塔林的红屋顶”,瓦拉狄米尔一定是从什么东西上撕下来,贴在硬纸板上。第二张照片是“卡萨利海岸”,第三张是“风车与倾圮的城堡”。他仔细地查看每一张照片的背后。床边的灯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试试开关,发现不亮之后,他拔下插头,旋下灯泡,搜寻木头底座,但一无所获。只是个坏掉的灯泡,他想。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悲鸣,让他急忙后退,背抵墙边,但一镇定下来,他就发现,那不过是陆生海鸥的叫声——那一整群定居在烟囱管周遭的移民。他的目光再次越过栏杆,望向街道。那两个闲荡的人已经离开。他们正走上来,他想,我先发制人的优势已经结束了。他们一定不是警察,他们是刺客。那辆有着黑色挎斗的摩托车,就那样停在那,无人看管。他关上窗户,心想,不知有没有专为死去情报员所设的英灵殿,让他可以和瓦拉狄米尔相聚,弥补一切;他告诉自己,他已活过漫长的一生,这正是结束的时刻。但有那么一瞬间,他自己并不相信。
桌子的抽屉里有空白的纸张,一个订书机,一支旧铅笔,一些橡皮圈,和最近一季的电话账单,还没付清,总额是七十八英镑,令他非常吃惊,以瓦拉狄米尔简朴的生活状态来说,这笔金额高得超乎常理。他打开订书机,什么也没发现。他把电话账单放进口袋,留待稍后研究,同时继续搜查。他也知道,这根本算不上是真正的搜查,真正的搜查得要三个人花上好几天工夫,然后才能确定地说他们已找到要找的东西了。如果说他找的是某些特定的东西,那么可能就是通讯簿或日记,或用来做这些用途的东西,就算只是一小张纸也好。他知道,有时候老情报员,即使是最顶尖的也一样,就像老情人;当岁月悄悄袭上身,他们会开始自欺欺人,原因是害怕权力离他们而去。他们假装仍拥有记忆中的一切,私底下却努力抓住青春活力,他们会暗地里写下一些东西,通常是用自创的密码,但对于熟知这套把戏的人来说,只消几小时,甚至几分钟,就可以破解开来。联络的姓名与地址,下属的情报员。没什么是神圣至善的。都是例行公事,会面的时间与地点、化名、电话号码,甚至是以社会安全号码与生日拼凑成的安全密码也一样。在史迈利的时代,他曾见过整个网络因此而陷入危险,只因为某个情报员不敢再信任自己的脑袋。他不相信瓦拉狄米尔会这样做,但什么事都有第一次。
告诉他,我有两项证据,而且我会带来……
他正站在老人曾称之为厨房的地方:瓦斯管环在窗台上,一个自制的小食品柜,上面钻了孔,以便空气流通。我们这种自己下厨的男人只能算是半吊子,他想像他卷起袖子,托出炖锅与煎锅,在辣椒与干红椒里忙得团团转。在屋里的其他任何地方——甚至在床上——你都可以让自己与世隔绝,读你自己的书,让自己相信离群索居是最好的事。但在厨房里,却充斥着犹有不足的刺眼迹象。半条黑面包,半条劣质香肠,半个洋葱,半瓶牛奶,半个柠檬,半袋红茶,半个人。他把所有能开的东西都打开来,他用手指探进干红椒里。他发现一片松脱的瓷砖,便剥了下来;他旋下煎锅的木柄。正准备拉开小衣橱时,他停了下来,仿佛再次倾耳聆听,但这一次,吸引他的是他眼中所见之物,而非他耳中所听见的声音。
食品柜上有一整条高卢牌凯帕罗(法国烟名)香烟,这是瓦拉狄米尔在没有苏联烟抽时的最爱。香烟倒了出来,他注意到,并读着上面不同的文字。“免税品”。“滤嘴”。标示着“输出品”与“法国制造”。玻璃纸包装。他把烟拿下来。一条里原有十包,但有一包已不见了。在烟灰缸里,有三根相同牌子的烟蒂。在空气里,除了食物与油灰的味道之外,现在他也闻到了法国烟淡淡的香味。
而且,口袋里没有半根烟,他回想。
史迈利用两手握着蓝色的包装盒,缓缓转动,想了解其中隐含的意义。直觉——或更好一些,是浮出表面的潜在认知——让他立即感觉到,这香烟有些不对劲。不是外观。不是盒里塞进了小型照相机、高爆破力或软头子弹,或其他这类老掉牙的把戏。
纯粹只是这条烟出现的地方,在这里而非其他地方,不对劲。
这么新,一尘不染,一包不见了,三根烟蒂。
而且,他口袋里没半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