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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刚才说他几岁来着,先生?”督察长问。

“我没说,但他应该是六十九岁。”

“加上你刚才说的心脏病,我想。现在,先生。首先,他停了下来。非常突然的。别问我为什么,也许是有人叫他停下来。我猜想是他听见了什么。在他背后。注意他步伐间的距离缩短了,注意双脚的位置,他半转过身,可能是看背后或什么的。无论如何,他转身了,这也是我为什么说‘在他背后’的缘故。无论他看到或没看到什么——或者听到或没听到什么——他决定转身。不再往前走,看!”督察长带着运动员般骤起的兴奋之情说,“较大的步幅,脚后跟没有完全着地。一个完全不同的脚印,他尽全力地走。你可以看见他为求保命,拄着手杖离开的位置。”

在白昼的日光里,史迈利不再确定能看见什么,但他昨夜看见了——今天清晨也在记忆中再度看见了——手杖的箍环突然猛力向下刺的深痕,接着又刺向另一个角度。

“麻烦的是,”督察长平静地说,重拾起他高居法庭的神态,“杀他的人是从正面动手的,不是吗?并不是从他的背后!”

这对动手的时机其实是有利的,史迈利此时想。他们驱赶他,但史迈利怎么都想不起来沙拉特对这种特殊技巧的术语。他们知道他的路径,然后他们驱赶他。在目标背后负责制造惊吓的人将他往前赶,射手则好整以暇地躲在前方,等待目标闯进险境。莫斯科中央暗杀小组也知道,即使是最资深的老手也会耗费许多时间担忧自己的背后,担忧自己的侧翼,担忧经过的车辆与没经过的车辆,担忧他们穿过的街道与他们走进的房舍。但只有到了那一刻真正来临时,他们才会明白,自己竟没发现危险早就与他们面对面了。

“他还在跑,”督察长说,一面不慌不忙地朝山坡下移动,“注意到他两步之间的距离拉长了一些,因为坡度变陡了?也显得不规则,看到了吗?脚步到处飞奔。为了宝贵的生命而跑。绝不夸张。手杖还握在右手。看到他改变方向了吗,朝向边缘?他已经喘不过气来了,我毫不怀疑。走这边。如果可以的话,请解释这个!”

手电筒照出五六个非常接近的脚印,全部挤在草地边缘的两棵高树之间,那里空间非常小。

“又停了下来。”督察长宣称,“也许不是完全停下来,只是颠颠簸簸。别问我为什么。或许他只是脚步不稳。或许他担心发现自己靠树太近。或许是他的心脏问题,如果你能证实他的心脏病很严重的话。接着,他又像之前一样地走开了。”

“手杖握在左手。”史迈利平静地说。

“为什么?这就是我问自己的问题,先生,但也许你们的人会知道答案。为什么?他又听见什么了吗?想起什么了吗?为什么?当你为保全生命而跑的时候,为什么停下来,是躲避危险的欺敌手法,换手,然后继续跑?直冲进射杀他的那人手里?除非他背后的东西把他赶到那里,或许是绕过树林,转了个弯?你们那行的人有何解释,史迈利先生?”

这个问题犹在史迈利耳际回荡,他们就已抵达尸体旁边。在塑料布的覆盖下,那具尸体宛如胎儿。

但是,经过了这个早晨,史迈利不再袖手旁观。相反的,他将脚上那双浸湿了的鞋子尽量踏在正确的位置,试图模仿出老人可能有过的动作。史迈利缓慢的动作和非常专注的表情,看在两个遛着亚尔萨斯狼狗的裤装女士眼里,活像在演练某种新风行的中国武术。她们一定认为他疯了。

首先,他把两脚张开,朝向山坡下方。接着,他左脚往前,转动右脚,直到脚趾指向一丛幼小树林。在这样的动作中,他的右肩自然地跟着移动,直觉告诉他,瓦拉狄米尔很可能就在此刻将手杖转交到左手。但为什么?如同督察长所问的,为何要换手呢?为什么,在攸关生死的关头,为何还要郑重其事地将手杖从右手换到左手呢?当然不是为了自我防卫——因为,就史迈利记忆所及,他是个惯用右手的人。为了自我防卫,他只会把手杖握得更紧。或用双手抓住手杖,像握住球杆。

难道是为了空出右手?但空出右手做什么?

此时史迈利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迅即回头,看见两个穿着鲜艳运动上衣的小男孩,停下来看这个戴眼镜的矮胖老头踏着古怪的步伐。他装出校长的模样,瞪着他们。他们慌忙溜走。

空出右手来做什么?史迈利再次问自己。为什么在片刻之后又开始奔跑?

瓦拉狄米尔向右转,史迈利想,再次模仿出想像的动作。瓦拉狄米尔向右转。他面对树丛,他把手杖握在左手。有那么一会儿,根据督察长的说法,他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然后,他又开始奔跑。

莫斯科规则,史迈利想,盯着自己的右手。慢慢的,他把目光移向风衣的口袋。口袋是空的,瓦拉狄米尔的口袋也是空的。

他是想写下信息,或许?他嘲笑自己这个注定无法成立的理论。写下信息,用粉笔,例如?他是否认出追他的人,想用粉笔写下名字,或在什么地方留下记号呢?但写在哪里呢?当然不会是在湿漉漉的树干上。不在泥土、不在落叶、不在草地!环顾四周,史迈利了解到他所在位置的独特之处。这里,几乎在两棵树之间,极靠林阴大道的边缘,正是雾气转为最浓之处,他几乎隐蔽在视线之外。林阴大道向下延伸,然后又在他前面隆起。但林阴大道同时也是弯曲的,在他所站的位置,两边高处下望的视线都被树干和茂密的小树丛遮断。在瓦拉狄米尔最后的狂乱路程——这条他熟知也记得用来进行相同会晤的路径——这就是重点,史迈利欣喜地发现,这个奔跑逃脱的人站在此处,无论是前方或背后的人都看不见他。

而他停了下来。

空出右手。

把手放进——假设说——他的口袋。

拿心脏病药片吗?不,就像黄色粉笔与火柴一样,药片在左口袋,而不在右口袋里。

是要拿——假设说——尸体被发现时已不在口袋里的某样东西。

那么又是什么呢?

告诉他,我有两项证据,而且我会带来……那么,也许他会见我……葛利戈里找麦斯,我有事要找他,请……

证据。证据太过珍贵,不能邮寄。他带着东西。两样东西。不只在他脑袋里,而且在他的口袋里。而且要遵照莫斯科规则。从将军弃暗投明的那一天起,史迈利自己和他的现场项目官员就把这些规则深深灌输进他心中。史迈利觉得有一种如同恶心反胃的刺激感攫住胃部。莫斯科规则规定,如果你身上带着某种消息,你也必须带着毁弃消息的方法!无论是经过伪装或藏匿——微缩文件,秘密文字,未冲洗的底片,还有成千上万种危险的、吹毛求疵的方法——那都还是一个最轻巧、最易到手而且在抛弃时又最不引人疑窦的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