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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蕾莉微笑着,但似乎无法移动,直到康妮用手肘轻轻碰她,催她走开。

“走啊,亲爱的。现在他已经没什么可以替你做的了。他尽力而为,你也是,天知道,我也一样!”

这是一间白昼与黑夜并存的房子。房间中央的松木桌上,散置着吃剩的吐司和一罐“马密特”酱料,一只旧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线,让周围益显阴暗。蓝色的雨云,在夕阳的缀饰之下,熠熠生辉,映满房间另一端的法式窗。跟着康妮举步维艰地前行,史迈利逐渐了解,这间原木房间就是全部了。这是办公室,有张顶盖可以卷起来的写字台,放着支票和跳蚤粉;这是卧室,有张双人铜床,枕头间躺满填充的动物玩偶,宛如死去的士兵;这是客厅,有康妮的摇椅,和碎裂的藤沙发;这是厨房,煤球在圆柱桶中燃烧;而处处清理不尽的垃圾,则是年华老去的装饰品。

“康妮不回来了,乔治。”她蹒跚走在他前面,“野马呕心沥血,死而后已;老笨蛋皮靴高挂,金盆洗手。”走近摇椅,她困难地转动庞大的身躯,将背靠到椅上。“所以,如果这是你来的目的,你可以告诉索尔·恩德比,叫他好好想一想。”她朝他伸出手臂,他想她可能是要他吻她吧。“不是这样,老色鬼。扶着我的手。”

他照办,让她坐进摇椅里。

“那不是我来的目的,康。”史迈利说,“我不是来追你的,我保证。”

“有一个很好的理由——她快死了。”她坚定地说,似乎没注意他的感叹声,“该把老笨蛋送进碎纸机了,还有那些辉煌时光。吸血鬼医生想愚弄我。因为他是个懦夫。支气管炎。风湿症。天气的影响。鬼话连篇,全都是。其实是死亡,这才是我受折磨的原因。手指和脚趾受到的系统性侵犯。你袋子里装的是酒吗?”

“对,没错,是酒。”史迈利说。

“好家伙,让我们痛饮一场吧。邪恶的安恩近来如何?”

在排水板上,一大堆待洗的东西之中,他找出两只杯子,倒进半杯酒。

“春风得意吧,我猜。”他回答说。

他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递给她一杯酒,回报她对他来访的欣喜欢迎。她用戴着露指手套的双手握住酒杯。

“你猜,”她回应道,“希望你还能猜。猜她在做什么是你该做的。否则你就该在她的咖啡里加玻璃粉。好了。你要干什么?”她一口气说完,“我从来没看过你做任何事是没有理由的。干杯!”

“干杯,康。”史迈利说。

为了喝这口酒,她必须把整个身子往前倾,贴近酒杯。她巨大的头在油灯的灯光中晃动,他知道,因丰富的经验,他知道,她说的一点都不假,她的肌肉已出现死亡的斑斑白迹。

“来吧,喝完吧。”她以最严厉的语气命令道,“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能帮你,注意。我们分开之后我发现了爱。荷尔蒙打乱了,尖牙利齿也软化了。”

他需要时间去重新了解她。他对她不确定。

“是我们的一个老案子,康,就是这样。”他带着歉意说,“老案子又复活了,就这样。”他试着提高声调,让这段话听起来更随意。“我们需要更多细节。你知道你一向对保存记录很有一套。”他试探性地加上一句。

她的眼光一动也不动地盯住他的脸。

“基洛夫,”他继续说,非常缓慢地念出那个名字,“基洛夫,名叫欧雷格。想起来了吗?苏联大使馆,巴黎,三年或四年前,二等秘书?我们认为他应该是莫斯科中央的人。”

“他是。”她说,身体稍向后靠,仍然看着他。

她提到要根香烟。桌上有一包十根的烟。他把烟放进她的嘴唇之间,点亮,但她的眼睛仍然没从他的脸上移开。

“索尔·恩德比把这个案子丢到窗外。”她说,撅起嘴像吹长笛似的,向下直直吹出一口烟,避免喷到他脸上。

“他决定那个案子应该放弃。”史迈利纠正她。

“有什么差别?”

史迈利从没想到过自己会为索尔·恩德比辩护。

“那个案子进行了一段时间,刚好在我和他交接的那段期间,他判断那个案子不会有结果,这点可以理解。”史迈利地说,很谨慎地选择字句。

“而现在他改变心意了?”她说。

“我记得一些,康,我要知道全部。”

“你一向如此,乔治,”她喃喃地说,“乔治·史迈利。上主重生。上主赐福我们,保全我们。乔治。”她的目光半是怜爱,半是不以为然,仿佛他是她深爱的误入歧途的儿子。目光凝视他良久,然后转向法式窗和窗外夜色渐浓的天空。

“基洛夫。”他再说一次,提醒她,等待着。他认真地思索,这一切是否都仍在她心中;或者,这一切已随她的肉体逐渐死去。但这一切都仍在。

“基洛夫,欧雷格。”她以沉思的声调重复说,“一九二九年十月生于列宁格勒,依据他护照上的资料是如此,但这什么他妈的意义也没有,只可能代表他一辈子都没有踏进列宁格勒一步。”她微笑着,仿佛这就是邪恶世界之道,“一九七四年六月一日抵达巴黎,职衔是商务二等秘书。三到四年前,你说?老天爷,可能有二十年了。没错,亲爱的,他是个流氓。他当然是。可怜的老里加集团在巴黎的会所认出他来,但他们没帮上任何忙,特别是五楼。他的真名叫什么来着?寇斯基。当然是。没错,我想我记得欧雷格·基洛夫,原名寇斯基。没错。”她的微笑又回来了,而且一如往昔,非常美丽。“那可能是瓦拉狄米尔最后的案子,非常接近。那只老鼬鼠现在如何?”她问,她水汪汪的慧黠眼睛等待着他的回答。

“噢,他适得其所。”史迈利说。

“还在吓巴丁顿的小姑娘?”

“我相信是。”

“老天保佑,亲爱的。”康妮说。她转过头,又望着法式窗窗外,侧面对着史迈利。非常暗,只能借着油灯看见她美好的侧面轮廓。

“去瞧瞧那个疯女人,可以吗,爱人?”她怜爱地问,“确定那个白痴没把自己丢进水车的引流沟里,或喝掉万能除草剂。”

史迈利走到外面,站在阳台上,在逐渐深浓的夜色中,看见希蕾莉的身影笨拙无力地穿梭在笼舍间。他听见她的汤匙碰在饲料桶上的哐啷声,还有夜凉空气中传来的只字片语,是她教养良好的声音呼唤着孩子气的名字:来吧,小白!布布!波波!

“她很好。”史迈利回到屋里说,“在喂鸡。”

“我应该叫她离开,是不是,乔治?”她自顾自地说,完全忽略他所提供的情报,“‘踏进世界吧,我亲爱的希儿。’我应该这么说,‘别把你自己和像康这样老朽的傻大个儿绑在一起。去嫁个没下巴的傻瓜,生一群傻孩子。实现你卑微的女人梦。’”他记得她对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说话声音,甚至是对她自己也是。她现在仍然如此。“如果我这样做,就不是人,乔治。我需要她。她每一丝每一毫的宜人部分。只要有一半的机会,我就会带着她。有时你就是想试试看。”略停顿,“那些男孩和女孩都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