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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斯特拉柯娃夫人,请让我进去。我是来帮你的。”

欧斯特拉柯娃觉得一切都要结束了,她审慎地扣着已死丈夫那把手枪的扳机,迈着坚定但痛苦的步伐前进,走到门边。她横着蟹行前进,脚上没穿鞋子,而且并不信任那个鱼眼窥孔。她绝对不相信那个窥孔只能由里而外单向窥视。因此,她在房里迂回前行,希望能避开窥孔的视线。行经欧斯特拉柯夫那张模糊的照片时,她不禁深深怨恨他如此自私地早死,而不能活着保护她。接着她想:不,我已经渡过险境。我有了自己的勇气。

她的确有勇气。她正准备作战,每一分钟都可能是她的最后一分钟,但痛苦已消失,她的身体已准备好随时为葛利克曼而战,一直如此,她可以感觉到他的能量像援兵驰至般涌入她的四肢。她有葛利克曼在身边,她无须祈求,就能记起他的力量。她相信这是圣经的旨意,他永不餍足的做爱,都是为了在此刻激励鼓舞她。她有着欧斯特拉柯夫的平静与欧斯特拉柯夫的荣誉,她有他的枪。但她奋不顾身、孤注一掷的勇气,毕竟是她自己所有的,这是一个被激怒、被剥夺而愤恨不已的母亲的勇气。亚莉珊卓!来杀她的人,就是羞辱她秘密生女的那些人,就是杀了欧斯特拉柯夫与葛利克曼的那些人,如果她不能出手制止,他们也会杀了整个可怜的世界。

她只希望在开枪之前能瞄准目标,她知道,只要门还关着,锁链和窥孔还在原处,她就能非常近距离地瞄准——越近瞄准越好,因为她对自己的枪法实在不敢自夸。她把手指放在窥孔上,不让他们看进屋里,然后她把眼睛贴近,看他们在哪里。她首先看到的是她自己的那个笨蛋管理员,靠得非常近,在扭曲的镜片里活像个圆滚滚的洋葱,在楼梯平台瓷砖的光影照耀下,顶着一头绿色头发,一个巨大橡胶似的微笑和一个鸭嘴样的鼻子。欧斯特拉柯娃突然想到,那较轻的脚步声想必是她——轻快,就像痛苦与快乐,总是与先前或随后而来的事物息息相关。她看见的第二样东西,是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男士,在窥孔的镜片里,肥胖得像米其林轮胎的大力士。在她观察他时,他一本正经地摘掉像屠格涅夫53小说里提到的草帽,握在身旁,像刚听到自己的国歌奏起时那样。她从这个动作推论,这个小个子男士是要告诉她,他知道她很害怕,也知道被盖住的脸孔是她最害怕的,因此,露出脸来,也是一种表达善意的方式。

他的静默与庄重,有一种忠实顺从的味道,就像他的声音,让她再次联想起欧斯特拉柯夫;窥孔的镜片或许让他看起来像只青蛙,但无法扭曲他的举止。他的眼镜也让她想起欧斯特拉柯夫,他仰赖眼镜,一如跛子仰赖拐杖。心脏猛烈跳动,眼光却依旧冷静的欧斯特拉柯娃,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她仍然把枪抵在门上,手扣在扳机上,考虑着是否该在此时此刻,隔着门开枪杀他——“替葛利克曼报仇,替欧斯特拉柯夫报仇,替亚莉珊卓报仇!”

疑神疑鬼的她已准备相信,是他们刻意挑选了这个看来颇具仁慈风范的人,因为他们知道欧斯特拉柯夫就是一个肥胖却不失高贵尊严的人。

“我不需要帮助。”欧斯特拉柯娃最后终于决定回答,然后恐惧万分地观察他对这句话的反应。但就在她观察之时,那个笨蛋管理员却决定要径自开口大叫。

“夫人,他是个绅士!他是英国人!他很关心你!你病了,夫人,整条街的人都被你吓坏了!夫人,你不能再这样把自己锁在里面。”停顿一下。“他是个医生,夫人。是不是,先生?有名望的精神科医生!”然后欧斯特拉柯娃听到那个白痴低声对他说:“告诉她,先生。告诉她,你是医生。”

但陌生人不赞同地摇摇头,回答说:“不,这不是真的。”

“夫人,开门,否则我要叫警察了!”管理员大叫,“苏联人,搞这种丑事!”

“我不需要帮助!”欧斯特拉柯娃又说一次,更加大声。

但她心知肚明,比起其他任何事物,帮助,正是她此刻最需要的。没有帮助,她无法动手杀人,就像葛利克曼一样。即使是那个恶魔亲自出现在她眼前,她也无法杀任何女人的孩子。

在她持续的警戒中,那个小个子男人缓缓地跨前一步,让他的脸,活像在水里扭曲的脸,占满整个窥孔;她第一次看到那张脸上的疲惫,藏在眼镜后面布满血丝的眼睛,眼镜下方的沉重阴影;她感觉到他对自己的热心关怀,无关死亡,而是关乎生存;她感觉到自己看见一张关切忧心的脸,而不是早已忘却悲悯为何物的脸。那张脸继续往前靠,信箱的啪嗒一声,几乎令她错误地扣下扳机,这让她不寒而栗。她感觉到手掌的痉挛,就在即将扣下扳机的那一瞬间突然住手,然后从门垫上捡起信封。这是她自己的信,寄给将军的信,她的第二封信,诉说:“有人想杀我”,用法文写的。但她仍不愿轻言相信,她宁愿怀疑那封信是个诡计,他们拦截了这封信,花钱买,动手偷,或使尽任何手段。但看见自己的信,认出开头的字句与绝望的语气,她顿时对尔虞我诈感到全然的厌倦,她厌倦不信任,厌倦在满心期待善意之时犹不断揣度恶意。她又听见那个胖男子的声音,学得很好的法文,但有些生疏,让她想起她从隐约记得的学校里学到的押韵诗。如果他所说的是谎言,那么这就是她一生中所听过最狡猾诡诈的谎言了。

“魔术师死了。”他说,呼出的气息让鱼眼窥孔蒙上一层雾气,“我代替他,从伦敦来帮助你。”

此后的几年,也很可能是终此一生的岁月里,彼得·吉勒姆都不断述说这天傍晚他返家的故事,尽管坦诚相告的程度有所不同。他特别强调,这天的情况很特别。第一,他那天脾气很坏,一整天都如此。第二,因为他对英国财政收支失之轻率的评论,让大使在每周例行的会议中公开指责他。第三,他刚新婚不久,年纪非常之轻的妻子怀孕了。第四,她打电话来的时机不巧,就在他刚解完圆场传来的一封既长又极度无聊的密电之后不久。他们第十五次告诫他,除非事先获得总部的书面许可,否则不,不可以在法国土地上进行任何行动。第五,当时正是整个巴黎陷入定期发作的绑架恐慌时节。最后,众所周知的,圆场派驻在巴黎的主任职位,是专为行将入土的官员所准备的葬仪展示场,平常所做的无非是偶尔与一大堆非常腐败、非常无趣的法国情报部门官员餐叙,他们花在搜集彼此情报的时间,还比对假想敌进行谍报工作来得多。事后吉勒姆坚称,任何人在指控他过于急躁鲁莽之前,必须先将所有的这些因素列入考量。值得一提的是,吉勒姆是个身强体健的人,有一半法国血统,但较具英国本色;他身材瘦高,也几乎可以称得上非常英俊。然而,即便他使尽全力奋战,毕竟也已年近五十,少有实务人员能跨越这个年龄的门槛,继续活跃在专业领域中。他有一辆全新的德制保时捷轿车,但有点儿丢脸的是它以外交人员的优惠价格买进的,尽管大使高声反对,他仍把车停在大使馆的停车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