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城堡乍醒(第5/9页)

“乔治,我们逮到他了,”康妮屡次悄声说,“肯定没错,我们逮着了这只人面兽心的蟾蜍。”

狄沙理斯博士以舞蹈的方式走开,去寻找印支包机的华人董事,而令人惊讶的是,山姆竟仍记得其中两人的姓名。狄沙理斯首先查询两人的中文姓名,接着找罗马拼音,最后查中文商用电码记录。史迈利坐在椅子上,阅读置于膝盖上的档案,仿佛正在搭火车,悍然无视其他乘客的存在。他时而抬头,但耳中听见的声响并非来自室内。康妮主动搜寻交互参照的档案,因为理论上应该可以如此循线找出相关个案文件。有些档案的主角是佣兵,有些是兼职飞行员,也有探讨手法的档案,研究莫斯科中心洗钱支付情报员的方式,甚至也有一份论文,是康妮很久以前撰写的,主题是台面下的金主如何躲避主流驻地的追查,散财给卡拉的非法情报网。商务波里斯的姓氏拗口难拼,并未收录在附录里。也有背景档案,描述了印支银行,与印支和莫斯科国民银行之间的关联。也有数据档案,明示莫斯科中心在东南亚活动的扩展幅度。也有针对万象驻地本身的研究档案。然而,负面数据频频倍增,倍增过程中更加证明数据准确无误。追查海顿的过程前前后后,他们从未见识过如此系统化、全盘化的清除轨迹动作。这是空前绝后最大手笔的逆向操作。

而逆向操作的方向无情地指向东方。

当晚只有一条线索指向犯人。找到线索时,吉勒姆站着打盹儿,时间是清晨前的破晓。追查出线索的人是康妮,由史迈利轻声摊在桌上,三人挨着阅读灯专心看,宛如眼前摆了一张寻宝图。一叠批准销毁的许可,共十二份,在中线以黑麦克笔签下匿名核可,产生炭笔的效果,赏心悦目。这些被下令摧毁的档案与“总部致别馆最高机密文书往来”有关。这里指的是表亲的分站主任,当时与现在皆是史迈利的拜把兄弟马铁娄。销毁的原因,与海顿当初命令万象的山姆·科林斯放弃调查的原因雷同:“美方行动敏感,恐将危及其行动。”命令焚毁档案者的签名,是海顿的勤务名。

史迈利回到楼上,邀请山姆再度进办公室。山姆已摘下蝴蝶结,下巴的胡渣映衬在裸露脖子的白衬衫上,他原来光洁圆滑的形象大不如前。

史迈利首先请法恩去冲泡咖啡,等候咖啡端来,再等法恩倒完两杯后快步离去。两杯皆不加奶精,山姆那杯添的是砂糖,史迈利的那杯则是糖精,因为他口味过重。随后史迈利在山姆身边一张软椅上坐下,而非对坐办公桌两侧,为的是表示与山姆站在同一阵线。

“山姆,那个女孩的事,我认为我应该知道一点。”他说得非常轻柔,仿佛即将报告噩耗,“是为了表示骑士风范,才故意把她漏掉吗?”

山姆的心情似乎相当好。“是档案弄丢了,是不是啊,老兄?”他询问,亲密的口气如同男士洗手间里的对话。

有时候,为了取得机密,有必要先以机密交换。

“是比尔弄丢的。”史迈利柔声回应。

山姆故作姿态地陷入沉思。他曲起扑克玩家的一只手,审视指尖,对其污秽的情况唉声叹气。

“我那间俱乐部,我最近几乎放手不管事了,”他自言自语,“老实讲,我越来越感到厌倦了。除了钱,还是钱。是该换换口味,替自己找个出路。”

史迈利了解,但他必须强硬。

“山姆,我没有资源。要养活我雇用的人几乎都成了问题。”

山姆若有所思地啜饮着纯咖啡,在蒸汽中微笑。

“她是谁,山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怎么不堪回首,也没人会管,过去的事就当做桥下流水,我跟你保证。”

山姆站起来,双手插入口袋,摇摇头,以杰里·威斯特贝可能会做出的动作,开始绕着办公室漫步,盯着墙上那些朦胧古怪的东西:身穿军服的达官要人合照;加了框的已故首相的亲笔信;再度端详卡拉的照片,这次他凑得非常近,看了再看。

“绝对不能乱丢筹码,”他说,由于凑得太近,吐气让卡拉的玻璃模糊起来,“我老妈以前常这么说。‘绝对不能把自己的资产当礼物送。我们一生获得的东西少之又少,一定要斟酌善用。’好歹是牌局一场嘛,对不对?”他询问。他以袖口擦拭相框玻璃。“贵宝地弥漫着极为饥饿的气氛,我一走进来就感受到了。这张大餐桌,我对自己说,今晚势必饱餐一顿了。”

走到史迈利办公桌前,他坐下来,仿佛想体验是否舒适。椅子既可左右摇摆亦能上下晃动。山姆上下左右试坐。“我需要一份搜寻请求单。”他说。

“右边最上面。”史迈利说完看着山姆打开抽屉,取出黄色复写纸,放在玻璃桌面上动笔。

山姆写了两三分钟,默不作声,偶尔稍停故作姿态,然后再度动笔。

“她来了的话,记得通知我一声。”他说,接着对卡拉挥手故作滑稽状后离去。

他走出办公室后,史迈利拿起桌上的表格,请吉勒姆过来,不发一语交给他。吉勒姆走到楼梯间时停下脚步,阅读内文。

“伊丽莎白·伍辛顿,别名丽姬,又名丽姬·瑞卡度。”最上面一行如此写着。接下来是细节:“年约二十七。英国籍。婚姻状态,已婚。夫婿背景不详,娘家姓亦不详。一九七二年至一九七三年是小不点瑞卡度的合法妻子。瑞卡度已故。已知的最后居住地点为老挝万象。已知最后职业为万象印支包机公司打字员兼柜台小姐。之前于夜总会担任服务生,推销威士忌,是高级妓女。”

近来演惯了黯淡角色的档案室,花了约莫三分钟调整,抱歉“查无此人,重复,查无此人”。除此之外,档案室的女王蜂对“高级”一词有意见。她坚称,那种妓女,应以“上流”描述较为适切。

奇怪的是,山姆的缄默让史迈利不为所动。他似乎欣然接受,认为从事这一行必然有此举动。他只是要求调阅过去十年内山姆发自万象或他处、逃过海顿大检的全部源头报告副本。自此之后,他利用闲散时分轻松浏览,放任想像力勾勒出山姆混沌的世界。

在此悬而未决的时刻,史迈利展现亲和圆滑的一面,这一点事后众人皆有同感。换了较不稳重的人,可能会一气之下前去与表亲理论,以最急件要求马铁娄寻找美国方面是否仍有销毁文书的记录,希望对方特准他一看究竟,然而史迈利却不愿打草惊蛇,不愿放出信号,只是找上对他最毕恭毕敬的信差。默莉·米金外形端庄俏丽,刚从育成所毕业,或许骄矜女才子的气息浓了点,略嫌内向,却因内勤工作称职而小有名气。由于父兄皆为圆场人员,她血统纯正。圆场“堕落”时期,她仍属见习生,在档案室磨炼身手。之后上级将她分发至基层,再擢升至调查处。“擢升”一词是否妥当尚待斟酌,因为据传男同事一旦调至调查处,无一能全身而退,女同事的话更难以脱身。但默莉或许得到父兄真传,拥有这一行所谓的天生好眼光。海顿遭逮捕后,她身边的人仍在讨论听见消息时身在何处、穿着什么衣物,她却着手建立无阻碍的非官方渠道,与葛若斯芬诺广场别馆的对等人员交流。“堕落”后,两边沟通时必须经过表亲设下的重重手续,她建立的渠道却畅行无阻。默莉最佳的屏障是例行公事。她每周五前去拜访,与计算机操作员艾德喝咖啡,与替艾德代班的玛吉聊聊古典音乐,有时候留下来跳跳英国土风舞,或是打打圆盘游戏,或是在别馆地下室的曙光俱乐部打打十瓶保龄球。无巧不成书的是,星期五也是她带着溯迹调查的请求名单前往采购的日子。即使当天没有要事待办,她仍编造一些来保持渠道畅通,而这星期五,默莉·米金在史迈利命令下,在名单中夹带小不点瑞卡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