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除霜10行动(第7/7页)
他一面开车,一面特别注意本田车。在香港,可怜的跟踪部队爱用本田。离开九龙之前,他两度钻进后街。没人。上了联合道,他加入野餐行列,继续朝清水湾行驶一小时,庆幸塞车严重。在车阵中行驶十五英里,挤在三辆本田车之间,还想变换车道,简直比登天还难。其余工作事项是查看后视镜、开车、抵达目的地、单飞。午后烈日持续发威,冷气开至最大,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他经过了数英亩的盆栽植物,精工招牌,然后是如方块花布般的稻田,以及栽种春节应景小树的园地。来到左边一处狭窄的沙巷时,他陡然转弯,查看后视镜。他靠边停车一会儿,打开后车厢,假装要让引擎冷却。一辆豌豆绿的奔驰车滑过,毛玻璃,一名驾驶,一名前座乘客。已经尾随好一阵子了。但并未转入小巷。他过马路到对面的餐饮店,拨了号码,让电话响四声后挂掉,再拨同样号码,响了六声,有人接起时他再度挂掉。他继续开车,笨重地穿越废弃的渔村来到湖边,灯芯草蔓生至离岸甚远处,直立的倒影让它们数目加倍。牛蛙聒噪着,轻型游艇在蒸汽中转进转出。天空呈现死白,直接延展入湖水中。他下车。这时有辆旧雪铁龙面包车颠簸而来,车上有几个华人,戴着可口可乐帽子,鱼饵,儿童;两名男子,没有女人,对他视而不见。他朝一排有护墙板外加阳台的洋房走去,此处年久失修,门前竖立格栅状水泥墙,如同英国海边的房子,但这几栋的油漆因日晒而淡化。名称以制作木船剩下的木块雕刻,以火钳用力烫出字形:浮木、苏丝梅、当若敏。小路尽头有个泊船区,如今已关闭,游艇因此另泊他处。杰里向房子接近,随便看看楼上的窗户。从左边数来第二个窗户,里面摆了一瓶绚丽的干花,花梗以银色纸包裹。这表示一切安全。请进。他推开小栅门,按下门铃。雪铁龙停在湖边。他听见车门用力关上,同时也听见对讲机传出电子仪器操作错误的警报声。
“哪来的杂种?”沙石般的嗓音质问,浓浓澳大利亚口音轰隆穿过杂音传来,但门锁这时已应声开启,他一推开立刻看见老库洛身穿和服的粗大身影,杵在楼梯最上层,神情甚为愉悦,以法文称呼他“先生”,以英文叫他“你这个英国贼狗”,催他拖着丑陋的上流臀部上楼,赶紧吞下一杯再说。
库洛的房子弥漫檀香味。底楼门口的阴影中,有位无牙的女佣对着他浅笑。库洛前往伦敦期间,陆克曾对这个小怪物问过问题。客厅在二楼,肮脏的木板装潢墙上贴满了卷曲的相片,都是库洛的老友,是他在五十年疯狂的东方岁月里共事过的新闻工作者。客厅中间有张桌子,上面摆着他身经百战的武器:雷明顿打字机。原本这桌子是供他撰写回忆录的地方。客厅装饰稀疏。库洛一如杰里,六七段人生中的各任妻子儿女散居各地,应付了日常生活当务之急后,钱已不够买家具。
浴室没有窗户。
洗手盆旁有个冲片罐,也摆了几罐定色剂与显色剂。也有一架小型编辑机,有用来看底片的毛玻璃网板。库洛关灯,在全然漆黑的环境中卖命无数年,又哼又骂又向教宗祷告。站在他身边的杰里流着汗,尽量从老头的咒骂声想像出他的动作。他猜,现在库洛正取出胶卷中的狭长底片,绕上转轴。杰里想像他尽量放轻,以免指纹沾上感光纸。再过一分钟,他会开始怀疑是否根本没拿在手上,杰里心想。到时候,他必须强迫自己的指尖继续动作。他想吐。黑暗中,老库洛的咒骂声显得更吵,却仍盖不过湖上水鸟的啼声。杰里心想他双手灵活,因此放心不少。这事他睡觉都能做。他听见库洛转下盖子时胶木的摩擦声,也听见他喃喃说“上床去,你这个异教小杂种”。随后听到的是干燥而古怪的声音,是他小心将气泡摇出显色剂的声响。随后安全灯亮起,啪的一声,如手枪发射般响亮,老库洛再度现身,在红光照耀下如鹦鹉般鲜红,弯腰于加盖的冲片罐之上,快速倒进海波,然后充满自信地将冲片罐倒置,再恢复原状,一面看着烹饪用的旧定时器,一秒秒答答而过。
紧张加上炎热,杰里几乎喘不过气,因此单独回到客厅,为自己倒一杯啤酒,无力坐在藤椅上,两眼无神地倾听水龙头持续流水的声响。窗户外传来华人交谈的吱喳声。湖边有两名钓客正在装鱼饵。儿童在一旁观看,坐在尘土上。浴室又传来盖子摩擦声,杰里赶紧跳起身来,但库洛必定听见了,怒吼着“再等一下”并关上门。
航空客机飞行员、新闻工作者、间谍,沙拉特教科书警告着,都属同一种人。可恶的惰性中穿插了间歇发作的慌乱。
杰里心想,他一定先看为妙,以免没冲洗好。依照资格,先向伦敦呈报的人是库洛而非杰里。假设出现最严重的突发状况,库洛会命令他暂时站一边,让他先咬弗罗斯特一口。
“你到底在里面干吗?”杰里大吼,“怎么啦?”
也许是在小便吧,他荒谬地想。
门缓缓打开。库洛一本正经的态度令人畏惧。
“还没洗好。”杰里说。
他以为库洛完全没听到。他其实正准备大声地重复一遍。他准备气得直跺脚,大闹一场。因此当库洛最后终于搭腔时,来得正是时候。
“正好相反,小子。”老头向前一步,杰里这时看得见底片,如湿答答的黑色毛虫吊在库洛身后的短晒衣绳上,以粉红色夹子夹住。“正好相反,先生,”他说,“每幅都是大胆而惊人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