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上海特快车(第7/8页)
“没有。没有详细解释。我告诉过你了。老爸问了,他只是说‘死了’,好像死掉的是一条狗似的。谈什么手足之情。老爸不知所措。他听了差点心碎,德雷克却无动于衷。‘我没有弟弟。纳尔森死了。’亏老爸还替纳尔森祷告,是不是啊,老爸?”
这一次轮到老人开口。在暮色中,他的语气显著加强。
“我为纳尔森祷告过,现在还是为他祷告,”他口气直率,“他在世时,我祈祷希望他能为这世界服务上帝。我相信他有心成就一番大事业。德雷克呢,他到哪里都能应付。他骨头硬。我以前常这样想,主生教会门前的蜡烛不会白烧,如果纳尔森·柯能成功为中国打下正义公理社会的基础的话。纳尔森喜欢称之为共产主义,随他去。不过在漫长的三年里,你母亲和我为他灌注的是基督教的爱心。朵乐丝,我不愿你这么说,也不愿任何人说上帝的爱火能被熄灭,永远不再燃烧。政治没有办法熄火,刀剑也没办法熄火。”他长长吸了一口气。“现在他死了,我为他的灵魂祷告,如同我为你母亲祷告一样,”他说,奇怪的是口气不再那么笃定,“如果那样说算是说教,我也无所谓。”
康妮其实已经起身准备离去。她知道极限所在,她眼光敏锐,很害怕狄沙理斯持续猛攻下去。然而嗅出线索的狄沙理斯全然不顾极限。
“所以说,是惨遭横祸喽,对不对?政治和刀剑,您刚才说的。哪门子政治?是德雷克告诉您的吗?您也知道,真正动刀剑杀人的事件相对罕见,我认为您有所隐瞒!”
狄沙理斯也站着,但他站在希博特先生身旁,向下对着老人的白头喋喋不休地问话,仿佛是在沙拉特表演短剧,模拟讯问手法。
“多谢你热情款待,”康妮对朵乐丝说,感情溢于言表,“真的,收获比我们想像的还丰富,相信对受封骑士有所帮助。”她说,话中充满了对狄沙理斯的暗示,“我们这就告辞了,真心感谢两位。”
然而这次拂逆她心意的是老人他自己。
“来年呢,他也失去了另一个纳尔森,愿上帝帮助他,是他的儿子,”他说,“德雷克从此是个寂寞的人。他写过信给我们,对不对啊,朵乐丝?‘为我犬子纳尔森祷告,希博特先生。’他写道。我们为他祷告。他希望我搭飞机过去,帮他主持葬礼。我没办法,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实讲,葬礼花那么多钱,我从来都不愿苟同。”
说到这里,狄沙理斯简直是直扑过去,让场面尴尬。他正对着老人弯腰下去,激动得以滚烫的小手一把抓住披肩。
“啊!看吧!他却没有请您为弟弟纳尔森祷告?回答啊。”
“对,”老人简单说,“他没有。”
“为什么没有?除非他不是真死,那还用说!在中国,死的方式不止一种,对不对,不是每种死法都会要人小命!‘罢黜’,那样讲是不是更贴切?”
在煤气灯照亮的房间里,尖嗓说出的字句如恶灵般四处飘动。
“他们准备走了,朵乐丝,”老人对着大海平静地说,“向司机问候一声,好不好,亲爱的?刚才应该出去问候的,算了。”
他们站在廊厅,互相道别。老人留在椅子上,朵乐丝关上门。有时候,康妮的第六感灵敏得吓人。
“希博特小姐,丽泽这个名字,你听过没有?”她问,一面扣上厚重的塑料大衣,“柯先生的档案里,有提到丽泽这个人。”
朵乐丝未施脂粉的脸庞皱眉怒视。
“那是我妈的名字,”她说,“她是德裔路德教派信徒。那只猪连她的名字都不放过啊?”
托比·伊斯特哈斯开车,康妮·沙赫斯与狄沙理斯博士赶回去向乔治报告惊人的消息。路上,他们首先针对狄沙理斯不知自制一事吵嘴。托比·伊斯特哈斯特别感到震惊,康妮真的担心老人可能写信向柯报告。尽管如此,这一趟的发现很快压过了担忧,以凯旋的心情抵达秘密城市的大门。
安然进入城墙后,现在是狄沙理斯的光荣时刻。他再度召集黄祸家族,启动了各式各样的调查,众人连忙顶着各种假借口奔走于伦敦各地,足迹遍及剑桥。本质上,狄沙理斯是个独行侠。没人了解他,或许除了康妮之外吧,但如果连康妮都不喜欢他,就没人喜欢他了。与人相处时,他显得格格不入,时常做出荒谬举动。但大家从来不怀疑他那种猎人般的意志力。
他翻阅上海交通大学的旧资料。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交大的共产党学生运动风起云涌。狄沙理斯将目标集中在海洋系,课程包括管理与造船。他找出一九四九年之前与之后的共产党干部名单。受命接收需要科技专长的大企业的人当中,线索少得可怜,但他一一加以审视。这些大企业中,他特别注意的是江南船厂,其中的国民党党员不断遭到清算,工程浩大。他找出了不下数千人的名单,再调阅其中前往列宁格勒大学深造、学成归国重回船厂、职位晋升的人。列大的造船研究所三年毕业,依照狄沙理斯的计算,纳尔森应该在一九五三年至一九五六年间就读列大,随后正式分派到上海市政部,负责海洋工程,因此有机会重回江南。他先认定纳尔森不但有未知的中文名字,同时也很有可能连姓也顺便更改,因此提醒研究助理,纳尔森的资历可能分成两半,上下各有不同姓名,应该注意两者吻合之处。他从交大与列大骗来毕业生名单,两者并排加以对照。中国观察家彼此和乐融融,因臭味相投,规章与国别都能抛诸脑后。狄沙理斯的人脉不仅限于剑桥,也遍及所有东方数据库,连罗马、东京、慕尼黑也有。他写信给所有人,将真正意图埋藏在不相干的问题里。事后发现,甚至连表亲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向他公开档案。他也调查了一些年代更为久远的线索。他派遣掘穴人到浸信会,抱着一丝希望,但愿教会记下纳尔森的中文名字归档。他也寻找上海造船业的中级官员去世的消息,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以上是他第一段辛苦的过程。第二段始于康妮所谓的“文化大革命”,时值六十年代中期,他寻找符合以下条件的上海官员:因亲苏遭到官方斗争、羞辱,或下放劳改,以重新发掘农民的美德。他也参考送往劳改的名单,但没有重大收获。他也查阅红卫兵的激昂演说,寻找是否谈及某位具有浸信会背景的下台官员,也与柯这个姓氏大玩猜字游戏。他隐约认为,纳尔森改姓的话,可能会采用与原姓具有某种渊源的姓,不是同音字就是谐音字。然而当他极力向康妮解释时,康妮不懂就是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