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佛骨难(第12/22页)

不可说——因为这也是裴玄静的秘密。

今夜永安公主的兴致颇高,虽然裴玄静没有积极响应,她仍然说个不停:“我倒是有些担心,待柳国师的奏章上达天庭后,玉帝和佛祖会不会争起来?”

“有什么可争的呢?”裴玄静反问。

“哎呀,就像大臣们每天都在朝堂上争个不休,你说他们又在争什么呢?”

裴玄静说:“我朝自建国以来,佛道便相争不绝,时而西风压了东风,时而东风压了西风,却也无伤大碍的。”

“嗯,我倒觉得是两头都不得罪,两边的好处都想要。”

这话说得够尖刻,裴玄静不觉瞥了永安公主一眼。

“我原来还以为,在这件事上皇兄也会效仿先皇。没想到……”

“效仿先皇什么?”永安公主欲言又止,反而勾起了裴玄静的兴趣。

“先皇笃信佛陀,虽然一生病痛不断,却从不服丹药。”

“是吗?”裴玄静有些意外。

“是。”永安公主的语气变得惆怅起来,“你是看不出来的,可我们都知道,皇兄在很多事情上都学先皇的做法。偏偏这服丹一事,可惜了。”

裴玄静在两代名妓傅练慈和杜秋娘的命运上已了解到,皇帝在效仿先皇。当然,她从未对人提起过。

裴玄静试探着问:“可惜吗?”

“让柳泌这种小人得志,你不觉得可惜吗?如今皇兄一天都离不开柳国师的丹药了,柳泌的荣华富贵自当享用不绝。”

裴玄静说:“公主殿下若真的这样想,就应该劝谏圣上。”

永安公主“咯咯”笑起来:“算了,我还是少惹麻烦吧。”

望着在祭台上忙乎的柳泌的背影,裴玄静又问:“先皇完全不信道吗?”

“是完全不信丹药。”永安公主回答,“至于信不信道,他从来没对我们说过。不过……他却抚养了一个道士的儿子。”

“抚养道士的儿子?”裴玄静很讶异:道士哪来的儿子?再说了,先皇为何要代为抚养?这事听起来实在有些荒谬。

永安公主没有吭声,却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公主殿下。”原来是柳泌不知何时来到暖帐前。

永安公主就像突然见了鬼似的,全身绷紧,怯怯地招呼了一句:“国师辛苦了。”

“为圣上效劳,怎敢言辛苦。”柳泌躬身道,“不知公主殿下对贫道的夜醮,有何指教吗?”他的话语和姿态虽然谦卑,淫邪的目光却肆无忌惮地爬上永安公主的面颊,像条蛇一般在那里上下游走。

永安颤声道:“国师道行深厚,我、我哪里有什么指教……”

“说到这里,”柳泌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贴到永安的胸前了,“公主殿下独自修炼,缺乏名师指点,精进的速度自然会慢一些。贫道倒有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

“殿下你看,你我都在大明宫中,公主殿下的玉晨观和贫道的三清殿离得也不算远,何不经常在一起探讨道义,共同修炼呢?”

永安公主尚未回答,裴玄静却向前一步,道:“无需劳动柳国师。公主殿下与我一起修道。”

“原来裴炼师也在这里,久违了。”柳泌装出才刚发现裴玄静的样子,“见到裴炼师,不禁令贫道联想起两句写夜醮的诗:‘青霓扣额呼宫神,鸿龙玉狗开天门。’裴炼师很熟悉吧?”

裴玄静镇定地回答:“当然,但我更喜欢这首诗末尾的两句:‘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骨填蒿里。’”

“那不是李长吉的诗吗?”永安公主问。

柳泌阴笑着说:“公主殿下不知道吗?裴炼师原本与李长吉有过婚约。”

“真的吗?”永安的面色又是一变。

裴玄静点了点头。与长吉的往事,裴玄静从未刻意隐瞒过谁,但也不会对任何不相干的人随便提起。对于裴玄静来说,长吉不是秘密,而是永远的伤痛,是美到极致,不忍直视的月光。

柳泌道:“是贫道造次了,原来裴炼师不曾与公主殿下提起。”

“此事和你有关吗?”裴玄静问。

“无关,无关。”柳泌笑道,“裴炼师,你我之间过去有些误会,而今同在大明宫中,又都是修道之人,其实我很想与裴炼师捐弃前嫌。贫道建议,不如你、我还有公主殿下,我们三人从此一起修道、共同精进,炼师以为如何啊?”他的相貌本就猥琐,此时简直不堪入目了。

“捐弃前嫌?”裴玄静注视着他,“你我之间没有前嫌,只有每时每刻的仇恨。”

柳泌将脸一沉:“贫道可是圣上钦封的国师,裴炼师这样与贫道说话,就是对圣上的大不敬!”

“我正是与柳国师才这样说话,对柳泌我根本无话可说!”

柳泌恶狠狠地道:“很好,既然裴炼师决意与贫道为敌,那咱们就走着瞧吧。”说罢拂袖而去。

裴玄静对永安公主说:“我们也回去吧。”又见永安脸色难看地僵着,便问,“公主怎么了?还在生我的气吗?”

永安不答。

裴玄静轻叹一声:“长吉已逝多年,我不觉得有必要向公主提起我与他的往事,绝非刻意隐瞒,还望公主殿下不要在意。”

永安公主冲口道:“你的事情我不想管,我的事情也不要你管!”

“你的事情?”裴玄静一愣,旋即醒悟过来,又觉得难以置信,“公主殿下的意思是——刚才我不该干预你与柳泌的谈话?”

永安愤愤地嘟着嘴。

裴玄静道:“殿下,他分明是在冒犯你啊!我是看不过去了才出言阻止……”

“谁要你阻止!”永安尖叫起来,“你知道惹了他会是什么结果吗?如今皇兄就爱听信他的话,你想找死你自己去,不要拖上我!”

裴玄静气极反笑:“所以公主殿下情愿被柳泌侮辱?”

“他没有侮辱我,你哪里看出他侮辱我了!”

裴玄静勉强耐心道:“或许公主殿下对柳泌的为人还不甚了解,但我亲眼见过他那些卑鄙无耻的行径。此人的心地相当狠毒,杀人不眨眼,所以绝不能给他任何可乘之机,否则必将反遭其害。”

“你这么清楚柳泌的为人,难道皇兄还不如你清楚吗?为什么还封他为国师?柳泌没说错,你如此诋毁柳国师,就等于在诋毁皇兄的英明!”

“我懂了。”裴玄静终于忍无可忍,“早知今日,当初圣上让公主殿下去回鹘和亲的英明决定,我就不该帮着公主殿下拒绝。”

“你!”永安狠狠地一跺脚,愤然离去。

裴玄静没有去追她,而是远远地看着公主的背影消失在廊檐尽头,方才沿着长廊缓步前行。

她的心中有种世态炎凉的况味。虽然裴玄静一向并不喜欢永安公主,但还是同情她的遭遇。正因为裴玄静深信,任何人都不应该成为权力交易的牺牲品,所以那时永安为了逃避和亲向她求助时,裴玄静才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结果因此身陷宫禁,裴玄静从来没有后悔过。整整两年过去了,今天裴玄静才真正认识到,永安公主畏惧的并不是失去尊严和自主。不,她所眷恋的只是长安宫中优渥的生活环境,只要能保住这一切,她甚至愿意向柳泌这种流氓恶棍低头,忍受他的欺辱,就因为他现在是皇帝驾前说一不二的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