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水如天(第18/18页)
“我明白了!你把离合诗送到圣上案头时,正值圣上为重新册立太子而烦恼。《兰亭序》的秘密将引出‘立嫡以长’之说,很容易被人加以利用。所以武元衡在此事中的态度大可斟酌。”吐突承璀看着李忠言,竖起大拇指,“时机选得妙啊!”
“可是,武元衡到底在想什么呢?”吐突承璀又纳闷起来。武元衡对皇帝的忠心不容置疑,再加上清高的个性,从不对太子之事妄加评论,所以连吐突承璀都不相信他会与郭念云一派相勾结。以武元衡的睿智和他对皇帝的了解,应该很快就能醒悟到,此事将对自己造成威胁。要想维持皇帝对自己的信任,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一切对皇帝和盘托出,才能显得光明磊落,心不藏奸。他有什么必要将“真兰亭现”和金缕瓶都藏匿起来呢?后来甚至还把一个纯粹的外人裴玄静卷进来,以至于连皇帝都不得不亲自出马收拾场面——武元衡究竟所为何来?
“我认为,武元衡是想借机查出先皇的死因。”李忠言肃然道,“他从‘真兰亭现’离合诗中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故而产生了一些可怕的联想。”
吐突承璀瞠目结舌:“不不不!武元衡绝对不会有那种忤逆的念头……”
李忠言反问:“那他为何专程来丰陵探听我的口风?”
“武元衡来过丰陵?什么时候?”
“就在他收受了金缕瓶之后不久。”
“哦?他对你说什么了?”
“总之是与先皇驾崩有关的话,你还要我再说下去吗?”
“……算、算了!”
李忠言冷笑:“武元衡还是挺厉害的,竟推断出了离合诗与丰陵、与我有关。可惜现在已经死无对证了。哼,遇刺算便宜了他,否则倒真有一场好戏可看!”
“他得了什么便宜,头颅至今没有找到呢。”
“所以说啊,位极人臣又怎样,到头来连个全尸都没有。”李忠言用悲喜交加的语气道,“至少在这一点上,我肯定会强过武元衡。”他的目光停留在吐突承璀青白相间的脸上,微微一笑,“你也要早作打算。”
吐突承璀色厉内荏地说:“我?我怎么了?!”
李忠言但笑不语。
马车停下来,有人在车外说话:“将军,丰陵到了。”
两人都坐着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日光透过车帘照进车内,在内壁上画出闪烁不定的线条。车外传来晨鸟啾啾,说明严冬正在远去。
良久,吐突承璀方道:“还有一件事,眉娘在福州等的人……”
“你应该猜得到吧。圣上肯定也能猜到。”
“可是……”
李忠言直视前方的车壁,目光却无比悠远。他是在凝望一段往事,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永贞元年冬,倭国遣唐僧沙门空海求得先皇敕书一封,允其提前结束遣唐使命,返回倭国。先皇赐沙门空海主船一艘、副船两艘及所有船员装备。这些船只满载着二百多部佛经及阿阇梨附属物,送沙门空海返回倭国。”顿了顿,李忠言道,“不过你我都知道,船上还有唐人。”
“我知道。”吐突承璀承认,“但那个唐人并没有登船,却由明州港掉头西行了。”
“因为他想回长安,而你们自然不会让他回来。”
吐突承璀叹道:“他那是回来找死啊!本来圣上都打算放过他了。你想啊,如果他真到了倭国,难道还派人渡海追杀过去不成?”
李忠言平静地说:“先皇一心指望他能平安抵达倭国,可又担心他待不了多久就想回来,所以才嘱咐眉娘在自己驾崩之后,请求出宫返乡,专程到福州去等待倭国来船。先皇准备了一封手书给眉娘,如果在十年内见到他回来,就把手书交给他。”
“信里写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先皇并没有给我看过。不过我猜想,应该是一些指点吧,关于回到大唐以后该怎么做。”
“做什么?谋反吗?”
“谋反?谋反的罪名不是已经被你们安上了吗?人也被活活杖毙了。先皇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到,他根本就未曾登船,而是死在了大唐!”李忠言直视着吐突承璀,一字一顿地道,“我告诉你们,从来就没有任何阴谋。皇帝根本无需惧怕,却偏偏怕得要死。只因他怕的不是阴谋,而是——他自己的良心!”
吐突承璀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好了。”李忠言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双膝,“我所知道的都说完了,也该上路了。”他露出满足的微笑,“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实在是迫不及待了。”
“等等。”吐突承璀拦道,“最后一个问题,那个李谅的兄弟现在何处?”
“我不知道他现在哪里,你也不必再多花力气去找他。此人身上带着十几年前的旧伤,本就是苟延残喘,活一日算一日罢了。我估摸着,很可能他现在已经死了。就算不死,无非再多挨几日,你放过他,就当给自己积点阴德吧。”
见吐突承璀仍然满脸怒容,李忠言忽道:“我听说,圣上这段时间越发离不开柳国师的仙丹了?”
吐突承璀一愣。
李忠言微微欺身向前,道:“我就是辛公平,我已经看到了圣上上仙之日。只是我想问——当阴兵闯入大明宫的那一天,吐突将军该如何自处呢?”
吐突承璀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李忠言向他靠得更近一些,声音压得低低的:“好歹你我也算几十年的交情了,今日我便给你最后一句忠告:如若不想让永贞的惨况在自己的身上重演,就必须在未来的新君那里早作打算。你当初力挺澧王上位,少阳院里的太子和长生院里的郭贵妃都已将你视为眼中钉。一旦他们得势,你想想自己会落到什么下场吧!圣上保得了你一日,保不了你一辈子!我言尽于此,吐突将军好自为之吧!”
当李忠言的背影消失在狭窄的墓道深处时,吐突承璀下令:“封门。”
神策军推着小车,轮番把混合着水银的泥浆灌进墓道,直至墓道中已经没有任何空隙了,才合力将沉重的石门关拢。
吐突承璀呆呆地注视着严丝合缝的墓门。很久很久,他的眼前仍然晃动着李忠言的笑脸。在他的记忆里,李忠言从来没有笑得这么舒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