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水如天(第7/18页)
“图?”
“图上画着一棵枯树和一棵荣树。我们推测,枯树指的正是先皇。先皇登基时即身患重病,如同一棵大树已经枯朽。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茂树却生机勃发,我和四娘子都认为,荣树所指的正是陛下。”裴玄静停下来悄悄观察皇帝,见他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悲意,似乎并没有受到冒犯的愤怒,便继续往下说,“永贞元年时,陛下接受先皇禅位登基,正当年富力强之时,就如一株参天大树茂叶华发,充满了勃勃生机。所以……”
“所以……朕现在老了。”
裴玄静低头不语,皇帝的这句话无需也不能回应。自从谈起永贞元年的往事,皇帝的反应就越来越奇怪,似乎突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都不太像他这个人了。
皇帝问:“那么,诗又该作何解释呢?”
裴玄静暗自思量,关于第三十三象,皇帝肯定还知道得更多。他是不是又设下了圈套,引自己往里钻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箭在弦上,现在要回头也来不及了。
裴玄静说:“陛下,关于诗,我们的想法是:第一句‘要知太岁在何处’中的太岁意指太岁星君,也就是天干地支中的六十花甲子。”
“说下去。”
“第二句诗原先是‘青龙变化白牛兔’,对这一句,我们想不到贴切的解释。但当‘牛’字变成‘头’字后,白头兔就非常容易理解了。白头兔也就是白兔。而青龙和白兔,对应天干地支的话,就是乙卯和壬辰。”
皇帝蹙眉沉默,似在认真思考裴玄静的话。
“陛下,永贞元年,岁在乙酉。诗中的青龙和白兔,即乙卯和壬辰,应该是指永贞元年的某月或者某日,并且很可能和那一年中的帝位更替有关。”
裴玄静再次停下,等待皇帝的反应。沉默像巍巍巨石一般压在殿堂上,也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乙卯。”皇帝终于开口了,“先皇是元和元年正月乙卯日驾崩的。”
裴玄静一惊。想了想,又轻声问:“已经不是永贞了?”
皇帝重复:“已经不是永贞了。”
裴玄静试探着说:“这么想来,如果诗中的乙卯是日,那么壬辰也应该是日。”
“不。”皇帝斩钉截铁地说,“朕想不起来在那年的壬辰日发生过什么大事。”他盯着裴玄静,强调说,“特别是与帝位更替有关的大事。”
“哦,那也许是妾想错了。”
皇帝高声招呼:“陈弘志!”
“奴在。”
“你速去史馆传朕口谕,把永贞元年的起居注、实录和内传全部调出来。”
“是。”
皇帝转向裴玄静:“永贞元年只不过是短短的一年而已,朕命你对照那一年的史实纪要,给朕一条一条、一天一天地查!必须把‘青龙变化白头兔’的意思解出来!”
裴玄静愣了愣,道:“除了这句诗,还有第三句,‘天军东北木易来’变成了‘天军东南木易来’,‘北’字变成了‘南’字,对此妾尚无心得……”
皇帝打断她:“朕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不管是‘白牛兔’,还是‘白头兔’;不管是‘东北’,还是‘东南’,朕命你解,你就必须解,一字不漏、一五一十地全部解开!”
“如果我解不开呢?”
“你说什么?”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忍无可忍的暴戾之气向裴玄静直击而来。从李弥获救之后,她对皇帝产生的所有微妙的感激乃至同情,都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了。
他是皇帝,但首先是她的仇人。她怎么可以忘记呢?
“如果我解不开,就会成为又一个宋若昭,对吗?”
“宋若昭?”皇帝一下没明白裴玄静的意思,“宋若昭失踪了。朕正在命神策军寻找……”他住了口,注视裴玄静,“你在怀疑朕?”
裴玄静沉默。
皇帝冷笑起来:“一个宋若昭,也值得朕说谎吗?”
“一个崔淼,也值得陛下说谎吗?”
“砰”的一声,案上的青瓷茶盏被皇帝扫落在地,砸了个粉碎。
转眼间,陈弘志就趴在地上收拾了残片,躬身而退时还不忘悄悄扫了裴玄静一眼,似乎在说:差不多就得了,你还真铁了心和上头这位对着干啊!有什么好处呢!
少顷,皇帝用恢复了平静的语调说:“不管你心里怎么想,都必须为朕做事。认命吧。”
5
永贞,是一个多么奇异的年号。
在仔细阅读了史官送来的实录和内传后,裴玄静首先获得了这样一个感觉。
实际上,那一年开始的时候,德宗皇帝还在位,因而被称为贞元二十一年。正是在那年元日的朝会中,德宗皇帝因没有见到重病的太子而落泪,后感不适,很快便告不治。正月二十三日,德宗皇帝于大明宫会宁殿驾崩。三日后,太子李诵即位,也就是先皇。但先皇早在贞元二十年的秋天便因风症而卧病在床,已逾数月,是抱病勉强登基的。所以登基之后一切从简,也没有宣布改元,仍然沿用贞元二十一年的年号。当年八月,先皇因病体难撑,宣布禅位给当今圣上,自称太上皇。当今圣上即位后,才将当年的年号改为永贞。于是贞元二十一年才正式变为永贞元年。第二年,皇帝再度宣布改为元和。所以,永贞这个年号总共只使用了短短一年。甚至就连这一年中,也有一个月是从德宗皇帝那里借来的,而从八月到十二月的五个月,又是当今圣上慷慨赠予自己父亲的。真正属于先皇的永贞,只有从二月到八月的区区六个月。
皇帝显然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命史官送来的资料除了永贞一年的,还包括了贞元二十年和元和元年的。他似乎下定决心要让裴玄静查出个究竟来。
读完了文豪韩愈亲自撰写的《顺宗实录》,裴玄静的心中很不是滋味。
王叔文、柳宗元、刘禹锡、吕温……当这一个个令人敬重的名字出现在史书上时,却伴随着恶毒的诋毁和责骂。裴玄静看到,他们为国除弊的努力被无情地击溃,仕途挫败之余,还要蒙受个人名望的屈辱。更叫人唏嘘的是,打击不仅仅来自于可恶的宦官、心怀叵测的藩镇,还来自于同样为裴玄静所深深敬仰的韩愈、武元衡等人。
裴玄静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短命的永贞会成为许多人心中不能揭的疮疤。因为在那段时间里,他们的良心经历了太过剧烈的震荡,所有的伪装都被卸下,使他们看清了深藏在彼此内心的龌龊,也看清了这个光辉王朝中最阴暗的角落,看清了用“家国天下”装饰起来的自私与卑鄙。
那么许多罪孽,不是用“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一句话就可以掩盖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