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蘋花梦(第11/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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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听说你这两天很忙碌?”皇帝随意地问跪在面前的裴玄静,“连襄阳公主都跑到玉晨观去了。据朕所知,她向来与永安并不亲密,彼此没什么往来。”他又若有所思地看着裴玄静,“襄阳公主去玉晨观,是因为你吧?”

陈弘志早已在裴玄静的面前放好了纸笔,她却连动都没动。如果能够说话,她多半会直截了当地反问,陛下为何不直接去问两位公主呢?不过这种带有挑衅意味的话,既不适合也没有必要落成文字,还是省略了吧。

自从被截舌之后,裴玄静才认识到自己过去说了多少废话。

见裴玄静没有反应,皇帝又换了个问题:“你去柿林院做什么?”

裴玄静提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皇帝吩咐陈弘志:“你念吧。”

“是。”陈弘志毕恭毕敬地念起来,“请陛下召宋若伦来问话。”

“哦?”皇帝微微一笑,“你找了个人来代你讲话?为什么是她呢?”

宋家五姐妹中,就数若伦的年龄最小,长得也最不起眼。和几个各具风华的姐姐相比,宋若伦的人品平淡无奇,性格也软弱怯懦。宋若昭出了意外之后,她更是龟缩于柿林院中闭门不出。若非今天裴玄静提起,皇帝都快把她给忘了。

宋若伦应召上殿,畏缩着双肩在阶前跪下,显得十分纤弱可怜。曾经声名远扬的宋家五姐妹悉数凋零,如今就只剩下这一枝独秀了。

她怯生生地说道:“陛下,妾应裴炼师之命,带来了这些。”

“是什么?”

“这些都是三姐做的皮影,陛下。”

“皮影?”皇帝诧异。

宋若昭回道:“昨日裴炼师来到柿林院中,说她想为陛下演一出皮影戏。因为裴炼师过去造访柿林院时,曾经在三姐的屋中看见过皮影,所以想来找些用具。我回答裴炼师,三姐过去确实喜欢皮影戏,自己也做过一些,带着我们一起演来取乐,还曾为陛下演出过。裴炼师听了很高兴,便从三姐留下的皮影中找出了几件合用的,还有演出时所需的幕布等等,我今天都一并带过来了。”

皇帝越听越疑惑,不禁问:“裴玄静会演皮影戏?”

“我教了裴炼师如何操作,她很快就学会了。”宋若伦一五一十地答着,显然都是裴玄静教好了的。

皇帝皱起眉头,看了看陈弘志。

陈弘志会意,连忙捧起宋若伦带来的包袱,小心翼翼地摆在御案上。除了雪白的幕布之外,包袱中共有三个人物的皮影。其中两位均戴冕旒着龙袍,应该是两位君王。第三个人物则穿着黄色的宦官服色。两位君王以须髯可以区分出来,一个较为年长,一个相对年轻。

皇帝的脸上阴霾密布。他记得宋若茵确实曾在宫中表演过皮影戏。为了讨得皇帝的欢心,她还特意选取起居注中太宗皇帝的事迹,例如魏徵谏言使太宗皇帝捂死鹦鹉的趣事,编成小戏演出。在宋若茵的皮影人物中出现皇帝和宦官,倒是不奇怪。

难道说,裴玄静要演一出由这样三个人物组成的皮影戏?

皇帝将目光投向那张清丽出尘的脸。她亦毫不回避地与他对视,在这个世上敢于这样做的,实在寥寥无几。

“皮影戏么?有意思。”皇帝说,“朕倒是想看一看。”又问宋若伦,“你也一起演吗?”

“不。”宋若伦回答,“裴炼师只命若伦帮忙准备,其他的妾一概不知。”

皇帝点了点头:“好,那你就退下吧。”

裴玄静利用了柿林院现成的条件,却周道地避免了将宋若伦牵扯进来。皇帝亦认可她的做法。归根结底,这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不是吗?

雪白的幕布支起来了。帷帘一层一层地放下来,隔绝了窗外的月色,只有隐隐约约的烛光在幕布后方摇曳。龙涎香和冰的寒意交糅在一起,殿中清冷孤绝,恍似广寒的最深处。

所有人都应命退了出去,只有皇帝一人端坐在幕布前。裴玄静立于幕布之后。除了仙人铜漏发出恒久的“滴答”,清思殿中再无一丝声响。

裴玄静思考了很久,最后还是凌烟阁显影给了她灵感。因为接下来她要向皇帝展示的一切,那一幕幕无法用文字描述的场景,更不应该以任何形式保留下来。

她会将它从岁月的深处找出来,惊鸿一现,再放它消失在记忆的尽头。只有转瞬即逝的影子才能符合她的要求。

一场无声的皮影戏开始了。

首先出现在幕布上的,正是那名年轻的君王。他疾步上场,来到一侧半卧的老年君王跟前,跪下来。

幕布前的皇帝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双拳。他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会看见这一幕!裴玄静!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杀了她吧!现在就让一切终止,趁还来得及。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幕布。

年轻的君王正在为老皇帝侍药。突然,药碗被老皇帝推翻。年轻的君王跳起身来,冲着老皇帝指手画脚一番,似在怒不可遏地喝骂,随即拂手而去。

紧接着宦官登场了。他跪在老皇帝的面前,又端起一碗药,正想往上送,突然看到老皇帝的手中,出现了一把匕首。

太监吓得瘫倒在地上,刹那间,老皇帝已将匕首插入自己的胸膛。

幕布前的皇帝猛地挺直身躯,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戏继续演下去。

太监冲过去,想要夺下匕首。

年轻君王匆匆跑上来,像是听到动静而来。见到眼前的情景,他呆住了。

太监又扑通跪地,连连叩头。

年轻君王一步步走上前去,伸手拔出了插在老皇帝胸口的匕首。旋即回转身,将匕首塞进太监的手中。

幕布上的场景就停在这一刻。随后,裴玄静吹灭了幕后的蜡烛。

一切都消失了。

唯一的光源是香炉中摇动的火,照在皇帝惨白狰狞的脸上,直与恶鬼无差。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指向裴玄静的手抖得厉害。

裴玄静沉默。无需回答,他应该猜得出来。

“俱文珍为什么不说实话……我一直以为纯勾是、是他……”皇帝手扶立柱,摇晃地站起来,语无伦次地喃喃着。

他一直以为是俱文珍动手杀了先皇。正因为他在心中起过这个可怕的念头,所以才不敢向俱文珍追问真相。而俱文珍也利用了皇帝这一点最根本的怯懦。因为老奸巨猾的宦官深知,只有成为皇帝的共犯才能保全性命,而一个目击者必将被无情地消灭。何况他所目击的,是比弑父弑君更惨烈的人伦悲剧!

先皇是自尽的。

而皇帝却一直误以为,是俱文珍擅自揣度自己的意思,对先皇下的毒手。他不愿承认弑父的罪行,但更可怕的是,他也无法否认。一年又一年,他肯定在心中无数次地回想,无数次地与自己的良心对峙,却只能在黑暗中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