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悲惨世界(第7/7页)
耳边山呼海啸般的声音,男人与女人的叫骂声,子弹从头顶穿梭,远处炮火隆隆,天空有雷声滚动。周围一个字都听不懂,偶尔听见几句“笨猪”和“傻驴”。盛夏睁开眼睛,看到铜版画里的世界,像从动画片进入真人片。男人挺着法兰西大鼻子,女人高耸抹胸后的乳房,顺便散发劣质的香水和狐臭味。她撞到一个男人胸膛,他的眼睛中弹,鲜血顺着脸颊飞溅。温热而咸涩的血液。空气是真的,男人是真的,女人是真的,子弹是真的,死亡也是。
只有自己是假的?
雨果笔下的巴黎,1832年发生“六月起义”。她所见的大部分人即将死去。她勇敢地爬上街垒,像爬上木质的断头台。许多人在她身边,发射毫无杀伤力的子弹,如同小羚羊与猎豹的决斗。一面大红旗在头顶飘扬,有人擂响战鼓,高唱战歌。
车轮隐蔽下,她观望对面的敌人——国王的士兵们,长着各种动物的头,狗头人、狼头人、猫头人、牛头人、羊头人、豹头人、狮头人等不一而足。指挥官却是个鼠头人。士兵们穿着十九世纪的服装,扛着前装燧发滑膛枪与刺刀,名副其实的虎狼之师,列队前进与杀戮。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最后时刻,街垒遍地鲜血与残肢,再无退路,一个声音从盛夏背后响起:“轮到你了!”
欧阳小枝。
她穿着1999年南明高中的校服,右手持着红白蓝三色旗,左手握着十九世纪的枪。
“为什么?”
“告诉你一个秘密——真正的魔女是红头发的。”
1999年的魔女,将三色旗与火枪交给2017年的魔女。
盛夏在街垒上站起来,无数子弹从耳边与腋下穿过。她带着最后几十个战士,如同古罗马斗兽场的角斗士,冲向国王的士兵们。右手三色旗,左手火枪,胸口的衣衫滑落,露出自己的一对平胸,身后是硝烟弥漫、阴云密布的巴黎街头,就像那幅惊世骇俗的油画。
油画中的自由女神也是红头发。
一颗子弹,带着国王的诅咒,骤然击穿她的胸口。就像遭到泰拳沉重一击,她轻盈的身体往后飞去,坠落在街垒的尸体堆上。
失去意识的刹那,她脑中最后想到:我将被永远困在“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
她没想到还能睁开眼睛。暗无天日的地底。黑暗隧道,底下流淌着水,散发着刺鼻臭味。这是巴黎的下水道,也曾是墓穴和避难所,盗贼、乞丐,还有叛乱者们在此藏身。用雨果老爹的说法,这是“利维坦的肚肠”。
黑暗滋生秘密,黑暗也能抹杀秘密。
她已伤痕累累,胸口布满弹孔,不晓得是死尸复活,还是成了巴黎地下的吸血鬼。在隧道尽头,她看到一个男人。
“你是谁?”
“冉·阿让。”
这段中文对白,让人感觉滑稽,好像时空虫洞里自带同声翻译。
法国老头,穿着黑色斗篷,留着大胡子,他没有送走负伤的马吕斯,也没有去找珂赛特,而是救活了魔女。
他抓住她的手,粗糙温热有力布满裂缝的手,几乎要让人爱上的这只手。
“魔女,请跟我来。”
跟着垂暮之年的冉·阿让,穿行在巴黎下水道。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样久,路上见到死尸、老鼠,还有鬼魂。遇到危险路段,冉·阿让把她搂在怀里,她用红头发摩擦他的脖子和肩膀。要去塞纳河边?诺曼底的海滩?抑或敦刻尔克的港口?甚至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什么都不是,隧道出口,一片混沌的光。冉阿让牵着她的手,爬出肮脏的排水口。
她看到了1999年的月光。
那一年的南明路,两边的荒野,工厂废墟,孤独矗立的大烟囱,南明高级中学。至于冉·阿让,他摘下脸上的假胡子,露出一张还算年轻的脸。
一道光从斜上方洒下,他是叶萧。既是沙威,又是冉·阿让。
他放开盛夏的手,微笑着转身投入1999年的黑夜,无影无踪。
春夏之交的凌晨,欧阳小枝不见了,十七岁的焦可明不见了,只有自己一个人,走在南明路的荒野和废墟上。走到工厂旧址的深处,大烟囱脚下,她想看看魔女口中的幽灵。半年前爆炸过的废墟,长了层薄薄的野草,像有人不断抚摩你的脚踝,痒到骨头里去了。
盛夏看到一个女鬼。
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在月光下漂亮得不真实,像聊斋故事里勾引书生的尤物。她穿着宽大的裙子,体形略微臃肿。女鬼抬起头,泪眼模糊。
盛夏认出了这张脸——烟囱底下的女子,她不是女鬼,而是十八年前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