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向阳之诗(第5/6页)

在白色的灯光里,他检查了我的身体。偶尔他像累了似的,坐到椅子里休息。如果不休息,可能连站都站不起来吧。

我躺在那里,头转向一旁看着兔子。很快,他也会像兔子一样再也动弹不了。不,不仅是他。小鸟也是,我也是,不久,“死”就会降临我们。直到今天以前,这些事情还仅仅作为知识被我知道。可是像今天这样,与恐怖感同时存在还是第一次。

我想到了自己的死。那不仅仅是停止。那是与这个世界的告别,也是与我自己的告别。无论你喜欢什么,无论你有多喜欢,也仍将如此。所以,“死”才是可怕的,才是悲伤的。

爱得越深刻,死的意义就越沉重,失落感也会越深刻。爱与死二者并无不同,只是同一个事情的两面罢了。

他把我体内掉落的东西重新填补的时候,我静静地哭泣着。不久大概修理了一半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坐到了椅子上开始休息。

“应急处理明天就能结束。完全恢复到起初的样子,还需要三天的操作。”

他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了。也就是说,应急处理之后的操作不得不由我自己完成。我对自己身体内部的情况大致还都是知道的。就算没什么经验,恐怕看了设计图也能完成那些操作吧。

“我明白了……”

然后又呜咽着继续说:“……我恨你。”

为什么要作出我来呢?如果不是让我降生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会让我喜欢上什么,那么,我也不用非要面对由“死”带来的诀别了。

我的声音哽咽了,可是仍然躺在操作台上继续说下去:“我,喜欢你。可是,我却不得不亲手将你的尸体埋葬。这对我来说,太痛苦了。若早知道这是如此痛心的事情,又何必要什么心呢。我恨你,恨你在制造我的时候,将心也组装到我的身体里。”

他的表情悲哀起来。

身上绑着绷带的我,抱着已经变冷变硬的兔子走出地下仓库。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潮湿的空气弥漫在山冈的一侧。周围昏暗着,不久黎明即将到来。向天空望去,云彩正移动着。他跟在我的身后从门里走出来。

接受了应急处理的我已经可以正常地走路了。可是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激烈的运动是被禁止的。但我短时间内并不想对自己实施修复处理。因为要是我在地下操作的话,就没有人给他做饭了。

我们边走边歇地向着房子走去,不觉东方已然亮了起来。他走到离森林很近的地方,在那十字架旁边停住。

“还有四天了。”

注视着十字架,他说道。

早晨的时候我将兔子埋掉了。在铺满青草的院子里,小鸟经常聚集的地方。我想它在这里就不会寂寞了,我用铁锹挖出墓穴来。用土将兔子盖住的时候,我感到胸口像是要被压破了似的。这同样的事情,还要对他再做一次。想到这个,我不再相信自己能够忍受下去。

从那天早上之后的几天,他就躺在一楼的床上,不再起来。睡醒了就从床边的窗户向外看着。我做好了饭就送到他的床边。我再也笑不出来,在他身边呆着都倍觉痛苦。

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他总是看着窗外。他同我一样,喜欢上了这个世界。所以在“死”来临之前,总想始终看着这个世界,就像要把它永远烙印在眼睛里一样。我就尽量地多呆在他的身旁,感觉着他的“死”在一秒一秒地临近。房子里无处不充满了这种气息。

那个雨日之后,天空总是阴沉着。一丝风都没有,窗户下的饰物也悄无声息。也没什么精力去听录音机,屋子里总是安静着。只有我走在地板上时偶尔发出的嘎吱声。

“那边的电灯就要灭了吧……”

有天夜晚,他躺在床上看着外面说道。照着院子的一盏电灯微弱地亮着,忽明忽暗。正想着还能亮一阵子呢,电灯突然抖了一下,暗了下来。

“我明天中午就要死了……”

他看着灭掉的电灯,说道。

他睡着以后我走到二楼那个放着积木的房间里,抱着膝盖坐下。在地板的中间放着红色积木作成的帆船。是他曾经当着我的面做好的。注视着它,我思考着。

我喜欢他。可同时也有些不能释怀的东西。那就是对他把我创造在这个世界上的恨意。就像是心里形成的阴影一般,那种感觉总是挥之不散。

我同时怀着感谢和恨意两种复杂的心情与他相处。但是我没有作态表现出来。我把咖啡送到他的床边,他的手要是发抖,我就送到他的嘴边。

他没有必要知道有些事情在我心头萦绕不去。明天正午的时候,我只想跟他说谢谢你制造了我。仅此而已。那样对他来说,“死”就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我用两只手摆弄着红色的积木帆船。恨他之类的心情还是隐藏在内心深处比较好。可是这样想着的同时,我又觉得有点窒息。就像在对他说谎似的,有点害怕的感觉。

拿住帆船的部分突然脱落了,它掉在地板上,身体的大部分也哗啦哗啦地发出声音散落一地。我忙收拢乱糟糟的积木,一边想着该怎么办。像我这样不是人类的生物是创作不了绘画或者雕刻或者乐曲之类的。那么他死掉以后,这堆积木将永远散落着了。

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有一样东西是我可以做出来的。我一边回忆着,一边将积木组装起来。曾有一次我亲眼看着他用积木作出东西来。我一步步按着他以前的顺序操作起来。然后我就把帆船做出来了。

一边作着,我一边擦拭着泪水。莫非,莫非。我的心里反复地重复着。

第二天,天空放晴了。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他还在睡着,我站在井边刷牙,漱口。从井里汲出水来,移动水桶的时候水花飞溅,井边生长的花草接纳了它们。花瓣沾着重重露珠打着卷儿,正看着的瞬间,露珠滑落下来,映射出太阳的光辉。

因为天气总是阴着,洗的衣物都攒下来了。于是我把回家之后这几天堆积的两个人的白色衣裳挂在院子里晒。身体一动绑着的绷带就懈了,我一边把它们重新绑好一边继续把衣服晒在竹竿上。

就在这些事情刚做完的时候,我感觉到他正从窗户注视着这里。不是他睡觉的房间的窗户,是日照很好的走廊的窗户。我吃惊地走过去问他:“怎么起来了,没事儿吧?”

他正坐在窗边的长椅上。

“我想在这把椅子上死去。”

感觉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走到那。

我走进房子,坐在他的旁边。从窗户的正面向院子看过去。刚刚才晒好的衣服非常地白。它们被风吹拂着,对面的水井若隐若现。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感觉不到与死有什么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