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道 八 恶魔(第6/17页)
已经是初夏了,可姜湖还是觉得一阵一阵的冷。
沈夜熙一边启动了车子,一边留神看了一眼,发现姜湖手上没有东西——奇怪,刚刚那个邮包呢?他不动声色地挑挑眉,但没好说什么。
姜湖坐在副驾驶上,手肘顶在车门上,撑着下巴,眼睛半睁半闭的,不经意地显出几分疲态。沈夜熙的目光不时飘过来,扫过他的脸又扫过他的手,半晌,只听姜湖说:“刚才的东西我扔了。”
沈夜熙一愣,正好路口红灯,他停下车,偏过头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看着姜湖。
姜湖的眼睛里仍是没什么焦距,像是发呆,却又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似的:“嗯?怎么,你不是想问那只猫和贺卡的事么?”
沈夜熙当然是非常想问的,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好像条件反射似的往回走。人的气场不一样,有些人萍水相逢、认识不到十分钟就能和人称兄道弟,祖宗八辈谁打呼噜谁磨牙的事都能叨出来,有些人却能相处一辈子都是点头之交,对自己的一切都讳莫如深,似乎不愿意和别人有任何交集,别人想问,都会生怕冒犯了他。
好比姜湖,他总能第一时间注意到所有人的负面情绪,吸收它们,他不是领导者,但是能在众人都焦躁不安的时候,奇异地做那个最冷静的人——他就像是一堵墙,从不发号施令,也不显山不露水、十分没有存在感地站在那里,但是让墙里的人充满了安全感。
如果说沈夜熙是掌控和支配的人,姜湖就是那个潜移默化中让大家保持自己的节奏、不会乱了阵脚的人。他像是一盏暗夜里发着一点白色荧光的灯,不扎眼,却温暖,吸引着所有暗夜中摸索着踉跄行路的人,可是……
想要离他近一点,又那么难。
“我记得你说过的话。”姜湖语气冷静地说,“不信任别人,不分享压力,并不代表一个人很强,而是不够强,所有负面情绪中,最让人痛苦、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就是羞耻,距离感代表是羞耻的保护膜……”
“快到端午了。”沈夜熙突然打断他,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姜湖诧异地看着他,沈夜熙手握方向盘,看着前方说:“杨曼她妈叫咱们放假的时候一起去她家里,已经准备好了粽叶和黏米,大家一起过去包粽子,她准备了豆沙、蜜豆、肉,还让我问你一句,你在国外的时候跟美国佬吃黄油吃惯了,粽子里包块黄油行不行?”
姜湖愣了片刻:“美国佬不会包粽子。”
沈夜熙点了一根烟,斜了他一眼:“那不管,自己包自己吃,万一漏了,你等着就吃蒸黏米饭吧。”
“做人呢,”沈队用一种港剧台词一样的口气说,“就要没皮没脸一点。有些事发生了,大家都不想的,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思前想后,你知道你这样的文艺青年用一句非常传神的词应该怎么说吗?我教你啊,那叫矫情,北京人叫吃饱了撑的,东北人叫没事瞎得瑟……哎不说没发现,我发现得瑟这个词形容你真是太传神了……”
姜湖轻轻地笑起来。
走过所有苍苍莽莽、鬼魅丛生,踽踽一人,而让我遇到你们所有人——也才知道上苍其实也没有亏待我多少。
三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柯如悔这个人。”
沈夜熙摇摇头,顺口问:“演电视剧的?”
姜湖方才那句话是个陈述句,代表了他默认了沈夜熙是知道这个人的,听了这反应,顿时有点意外地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为啥,沈夜熙觉得姜湖这一眼里,包含了类似于“你怎么这么不学无术”的信息,于是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迫于面子吭吭哧哧地说:“好像……嗯,你别说,我觉得这名字稍微有点耳熟。”
姜湖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沈夜熙干脆翻了个白眼,自暴自弃地说:“哥岁数大了,跟你们这帮小青年不能比,记性不好不行啊?不就是个人么,干什么的?”
“不就是个人么”这句话让姜湖怔了片刻。
柯如悔……可不也就是个人么?既不会七十二变,也没有三头六臂——姜湖好像突然间相通了什么,放松了身体窝在副驾驶的车座上:“大概五六年前的时候,有人说柯如悔是本世纪最伟大的犯罪心理学家,他在学科内的成就是里程碑式的。”
沈夜熙:“比你厉害呀?”
“柯如悔在学术上的成就可不是我能比得上的,不,应该说我压根就没什么成就。”姜湖说,“我一门心思研究一门课还不一定赶得上他,何况精力分散到那么多别的地方,我爸知道我在大学里同时修了好几门专业的时候,还狠狠地骂了我一顿。”
姜湖极少提起他自己的事情,更是从没有提过他的家人,和沈夜熙合租几个月了,沈夜熙从未见他联系过单位同事以外的人,好像他是一个没有私交、没有朋友、没有家庭、也鲜少有什么业余生活的人。
沈夜熙忍不住问:“多学些东西不好么,你爸骂你干嘛?”
“我老爸最看不惯我读书的时候那种花蝴蝶似的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沾,又什么都不能全神贯注的人。”姜湖好像回忆起了什么,表情柔和了下来,“他说我是在挥霍天分浪费时间,早晚有一天一事无成,将来会穷得裤子都穿不起,他可以考虑给我留下个草裙当遗产。”
“我父亲当过兵,是个混蛋,脾气暴躁,一句话里要是没有脏字,就好像说不出口似的,一条胳膊有我的腿那么粗,小时候他会大笑着把我抛到天上再接住,非常粗鲁。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妈去世,他怕养不活我,就把我送到了外公外婆那里……”姜湖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顿了顿,斜眼看了一眼沈夜熙,“呃,怎么说到他了。”
沈夜熙叼着烟津津有味地说:“没事,你说,这个好听,我小时候又没爹又没妈,听见别人家什么都觉得羡慕嫉妒恨,你再多说点,今天晚饭就归你做了。”
“我小时候,外祖家里有一个不大,但是打理得非常漂亮的小花园,还有一条上蹿下跳、破坏力很强的拉布拉多犬。可是我却总是盼着我爸爸来看我的日子——虽然外公并不是特别欢迎,他一直觉得女儿嫁的这个男人又粗鲁又没教养。我父亲在外公眼里,大概唯一的好处就是对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特别好。”姜湖轻轻地说,“他教会我摆弄各种各样让外婆尖叫的危险武器,还会专门教我一些各国语言里骂人的话,还会和我约定,这些话只能在他面前说。”
姜湖眼神黯了黯,想起那个在自己生命的最初时候,留下最为浓墨重彩一页的男人,他一直那么羡慕崇拜着自己的父亲,可是很久以后才发现,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像他一样,自由而热烈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