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一曲箫音悄传苦女,万种心事追忆华年(第7/8页)

她的现实理智,在他的激情上浇了一盆冷水,让他瞬间变得清醒了:这本来就是个无情的世界!或许,夏疆早已设下埋伏,诱他们下船。

然而夏谙慈哀哀的哭叫声是他今生最大的噩梦。

船开了,汽笛的轰呜中,他们听不到她的声音。

越是听不到,越是觉得她的哭声在耳边回响。

东方楚与兰陵行尸走肉般地回到船仓,他们紧紧地拉着手,发现彼此的手都是又湿又冷——出了一身的汗。

萧太清的心里又何尝好过?他们相拥着大哭起来。

那个女孩的出生很意外,他们都不欢迎她。

萧太清生下她的时候,差点把她掐死。

夏谙慈被遗弃在海岸,他们都以为她不会活下来,或是被人骗走,卖掉。

东方楚没有料到,十五年后会和她再见。

桑卫兰远远地望着他,眼中全是指责与鄙夷。

东方楚纵有千般理由,但也逃不出“自私凉薄”这几个字。

在关键的时刻没有担当起自己应尽的职责,他不配作一个父亲!

然而夏谙慈的遭遇固然令人同情,此时要梳理清楚的事太多了,桑卫兰也无暇与他清算这笔旧帐,在他心里,已经一步步地,筹划好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未来。

“你既然能与萧太清生下一个女儿,又怎么会不认识她的贴身娘姨——孟真呢?这样一来,孟真受你指派,夜探稻香村,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我从来没见过你们这样恨心的父母,”桑卫兰心中耿然,“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带她走?恐怕不只因为夏疆发现了你们的事吧?恐怕是因为——东方惨案吧?”

东方楚默然。

其实以他的阅历与才智,环环相扣的推理与证据一时也不足以将他逼进死路。

想来,桑卫兰猝然杀出的情感攻势,亦令他猝不及防。

“真是难以置信!”桑卫兰冷笑,“你们两因为东方惨案,一个不惜杀害全家骨肉,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别一个呢,抛夫弃子,沦落它乡!还要把前途坦荡的其它三君子全搅进来,到底是怎样的深仇大恨啊?以至于灭了东方家全族,只剩一个若希儿?”

东方楚一声长叹。

“我看过萧夫人的日记,杀伐决断,心思缜密,间或有些东方惨案的草灰蛇线。

我再也想不到,东方惨案的主谋,竟然会是个女人!”桑卫兰在诱他开口。

人总爱诿自身的过,论他人的错,想必说起他人来,话题会多一些吧?

“我纵然无德无能,”东方楚不屑地冷笑,“也不至于下作到,把全部过错推诿到女人身上。

这件事,细论起来,我们两个都有责任。”

“到底是为什么?”桑卫兰追问,“为钱吗?”

东方楚断然摇头,“自然不是!”

“我想也不是,”桑卫兰微微点头,“你看起来不像是爱财的人,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东方楚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来话长!还要从兰陵说起……”

又是兰陵萧太清!这位奇女子,犯下了东方惨案,诛灭东方全族,惹得四君子流离终生,李楚岑临终不忘,更牵及无辜十余口人,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桑卫兰不免好奇,不过他也不好用刻薄的语言来评论她,毕竟是夏谙慈的母亲。

东方楚长叹一声,缓缓道来,“萧氏算是世家大族,郡望兰陵……她的闺名就唤作兰陵,小字太清,长得很漂亮,才学也好……”东方楚突然顿住了,望向窗外,向很远的远方望去,是回想起了萧太清当年的笑颜?

桑卫兰了轻咳一声,“我也总听人说,萧夫人很美……”他想起李楚岑临终前的眼神,莹亮澄澈,恍若初夏长夜,天阶夜色,汲走了灿灿的漫天星河。

“是啊,是很漂亮……”东方楚点头,隔了岁月的尘沙,回忆当年的红颜,多少会有些伤感。

“可惜,我生得晚了!”桑卫兰惋惜地说,“无缘得见这位夫人,到底是如何地风华绝代,倾城倾国!”

东方楚摇了摇头,“其实与她比起来,你说得这些词汇,完全都玷污了她。”他面色凝重。

“哦?”桑卫兰愕然,东方楚不算是危言耸听,夸大其词的人。

用“风华绝代”与“倾城倾国”也算玷污,这个萧太清,要美到什么地步?

“她实在是个有思想,有主见的人,有着卓绝的见识与才学,远高于当时的裙钗,就是男子,也没几个能与并肩。

世人把对她的关注,都集中到了她的容貌与家世上,实在对她人格的玷污,也是对所有爱上她的人的玷污。

当时拜倒在她裙下的,又岂止是‘四君子’?也涵括了当时社会上的一大批名流。

只不过我们四个年轻些,交情又好,抱成一团,占据了她的大部分精力。

我们对她的爱,已经远远超越了世俗男女间的爱,我们欣赏她美丽的外貌,更欣赏她卓越不凡的才能与见解。

连她自己也是如此,她对自己的外貌颇为自信,但并不太把它当回事,甚至有些苦恼。

作为一个女子,在男权的世界里,人们过分关注于她的容貌与才情,以至于超过了她思想的理解。

她可以和男人们对弈饮酒,畅论古今,针砭时政。

论口才,我们四个加起来也说不过她一个,应变又快,学识博,口才好,经常是一屋子的人鸦雀无声,只听她一个人滔滔不绝,纵横古今。

论起文章,我们四人没一个能写得过她,李尘拂就曾钦佩地说,两支生花妙笔,一肚子的锦秀文章,一点也不为过。

她能唱,先从富连楼,后师马工良,不过轻易不唱,一次醉后,将《八阳》一气唱下来,真真是沉郁顿挫,荡气回肠,山河破碎,家国兴亡,之情之感,真难为她个小女儿怎生得来?连谭先生都说,只惜她生在世家,不肯轻入梨园。

兰陵更是自矜身份,从不肯轻唱……论起画作来,她虽比不过李楚岑,也是极难得的了。

李楚岑也曾说过,兰陵若是专心学画,成就一定远在自己之上,天份使然耳。

兰陵自幼习琴,底子极好。

后来又向周拂尘学琴,她天性聪颖,学得自然极快,大有赶超师傅之势。

周拂尘气量狭窄,又善妒,唯恐兰陵超过他,轻视他,于是不肯尽授,未免留了几分,自己又日夜苦练。

不过所幸兰陵虽然聪明,又肯吃苦,但兴趣太泛,又过于好强,什么都要懂,都要会。

弹了半年,又跟着柳忆眉习起字来,把习琴的事暂丢在一边,周拂尘才放下心来……”

东方楚想着,说着,两腮上有些烫,那是自肺腑内作的烧,不觉将膝上的毯子拿开,身上也清健起来,神采飞扬,眼神里有黑亮的鸟扑闪着翅膀腾跃起来——他想起来了自己最好、最好的时光,不仅是他的,还有她的,还有他们的……青春有多好,多好!碎金子般在树梢闪烁跃动,怎么一展眼就没了?五年,十年,二十年……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