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红毡白雪苍茫大地,明月朱楼迤逦前尘(第3/8页)

上海很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桑卫兰提着“凯司令”的栗子蛋糕,到杜威的私人诊室去看夏谙慈。

每至此处,他的心中,与腿脚上同样沉重而酸痛。

他想她,又怕见到她。

他看到绿茵端着水盆,从夏谙慈的病房里走出来。

她低着头,眼里沉甸甸地写满了心事,桑卫兰轻咳了一下,她猛地一抬头,那惊喜的眼神,像是被寄养在外的孩子,骤然间见到亲人一般。

“桑老板来了?”她笑着迎了过来,“这会儿有空?”她接过桑卫兰手中的点心。

自从夏谙慈出事以后,她一改之前避嫌的态度,对桑卫兰格外热络起来。

桑卫兰知道她是为了夏谙慈打算——夏谙慈是残疾了,可是一向心气高傲,不肯放下身段俯就。

每思及此,桑卫兰心中便有些酸痛,却又敬爱绿茵的忠心。

“这几天怎么样?”他向病房偏了偏头。

“吃得少些,不过精神还好,”绿茵微笑着努了努嘴,“还不进去瞧瞧?” 桑卫兰长长地吁了口气,推门而入。

屋子里光线很好,不算压抑。

夏谙慈歪着头靠在床上,见他进来,忙撑着要起来,“绿茵,绿茵——”她连叫了几声,也不见有人答应。

“叫她干什么,有我伺候你呢!”桑卫兰说着,拿了两个靠枕垫在她身后。

他坐在床边,靠近了,细细地打量着她。

夏谙慈越发瘦得可怜,两颊凹了下去,气色也差,不过那清丽的底子还在。

“看什么?”夏谙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向后推他。

“疼不疼?”他小心地揭开被子,那僵硬的石膏白得触目惊心。

“疼倒不疼。”夏谙慈垂下眼,是想显得漫不经心,还是,为了遮掩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就是不能洗澡,脏死了,”她笑了一下,“只好拿毛巾擦。

尤其是打石膏的地方,痒死了,又不能擦,又不敢挠!” “你就忍一忍吧!这么冷的天,擦洗也要感冒的,勤换衣服也就是了,”桑卫兰抚着她的头发,笑着挤了挤眼睛,“等你好了,我帮你洗!” “好不了了!”夏谙慈突然将头埋进臂弯里,袖子上渐渐地,渐渐地濡湿了一大片,“卫兰,我瘸了,我是个瘸子!”她抽噎得全身都在颤抖。

“别瞎说!”桑卫兰用力地抱住她,安抚着她,“等我这边的事都结了,下周我带你去欧洲,一定能治好的!”

“治不好,治不好的!”她哭泣着,疯狂地摇头,“我瘸了!” 她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怨恨,所有的委屈,在多日的压抑之后,都在这一刻被倾泻出来。

“悯悯,你看着我,看着我!”桑卫兰用力地扳起她的下巴来,“你看这个!” 夏谙慈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他指的是自己小腿上一道长长的伤痕,凸出的,紫红色的,像蜈蚣一样丑陋,那是他少年时和别人打架时留下的。

要是在往时,她一定憎嫌地说,“快放下裤子,丑死了!”可她现在腿上的疤痕,一定比这更夸张而丑陋。

夏谙慈没有说话,桑卫兰狠狠地道:“如果你好不了,我就把这道筋划开,我陪着你!” 夏谙慈心中未尝没有感动,却用力地推开他,“你别傻了!已经有一个瘸子了,你还嫌不够?”

她每说一个“瘸”字,桑卫兰心中都犹如刀剜,“悯悯,是我对不起你,”他懊悔地捶打着自己的头,“要不是我一定要破这个案子,要不是我一定要究查到底,要不是我那晚不在……也不会出这样的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心里有气,有恨,有怨,都冲着我来吧,千万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怎么能怪你呢?”夏谙慈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这怎么会怪你呢?你就是天天守着我,也难免有疏漏的时候……这一切都是注定的,我是有罪的,我该死,我就不应该被生下来……” 她知道!关于她的身世,她什么都知道!桑卫兰心中轰然一声,往昔的一切,如疾风快马,在脑中飞驰而来——夏谙慈那么聪明的人,有什么悟不出,想不透?

他能想到的,她一定也想到了。

他在吴公馆见过东方楚的左手书,她也见过。

他无意中见到那“莲瓣观音”,她一定早就看到了。

是了!是了!夏谙慈从娘家带出来的东西,一向是压在箱子底的,怎会冷不防地掉了出来?是她故意放在那的,为的是提示自己?是了,是了,她身体一向还好,自从稻香村之行后,就一直生病……她什么都知道!她再聪明,再好强,再能干,也摆脱不了前世今生夙怨冤孽的折磨。

她看到真相一点点被揭开,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快要忘却,快要愈合的伤痛被人揭开,鲜血淋漓,伤痕触目……甚至为了完成他的夙愿,她默默地指引着他,撕开了自己的伤疤……而自己只想查明真相,只想复仇,哪里考虑过她的感受了?

“悯悯!”桑卫兰突然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对不起!对不起!让我用一辈子来偿还你吧,答应我,不要离开我!” “我不是个好人,不是!”夏谙慈的心事在一瞬间一触即溃,“我是个累赘,是个杂种,是个冤孽!我不配别人对我好,不配!我生下来就是被诅咒的,早该死掉了!”

“谁说的?谁说的?”桑卫兰突然愤怒起来,用力摇着她,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夏谙慈被他捏得生疼,却也平静些了,“夏疆,夏家的人都这么说!”她流着泪,淡淡地说。

桑卫兰也冷静了下来,沉默片刻,“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他说。

夏谙慈低下头,不置可否。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很能干的大人物,很有钱,也很有权势,他有很多女人,可他只爱着其中的一个,爱得不行,爱得发疯……”他不太会讲故事,说得很吃力,可他知道她听得懂。

这一切,他本来想严严地掩盖住,不让她知道,让她懵懂而快乐地活下去。

可既然她已经知道,反不如坦诚相见,都摊开,都讲透。

有些事情,一直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反而成了身上痕,心上刺,不经意间,一触即痛。

说开来,摊散在阳光中,没准晒干了,淡了,久而久之,被风吹散,消弭于无痕……

“这个女人还生了一个女儿,他爱这个女儿,胜如世间的一切珍宝,胜如他自己的生命,他是真的拿命来爱她们的……其实他早已知道,那个女人是不爱他的,连女儿可能也不是他的。

他还是希望,用自己的一颗心,去焐热她的心。

终于,那个女人跟别的男人走了,只留下那个小小的女孩,他的生命与热情在那一刻全被打碎了……” 桑卫兰讲得是有多蹩脚啊?可是夏谙慈竟听得哽咽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