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嬗变(第10/11页)

不远处,郭小芬披着一条白色毛巾,坐在一张绿色的毯子上,面容有些憔悴,呆呆地望着地面。

忽然晃进一条影子,上前抱住了她,在她的头发上、脸蛋上不停地亲吻着,一望即知,是郭小芬的男朋友,刚刚从上海赶过来。

郭小芬还是呆呆的,没有任何反应。

都结束了吗?

都结束了吧!

那就……走吧!

呼延云站起身,抹了一把脸,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是泪,昂起头,大步向外走去。

郭小芬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她看到了蕾蓉。

“姐姐。”她挣脱了男朋友的怀抱,站起身,“我……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蕾蓉凝望着她:“是呼延云……他的推理。”

郭小芬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他……他在哪里?”

“出去了,刚刚。”蕾蓉说。

郭小芬甩掉肩膀上的毛巾,拔腿就往外冲去,伞也没拿一把,男朋友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她,可喊声马上就被哗哗的大雨声掩埋掉了。

她跑啊跑,一直向前。沉重的雨水打得她连头都抬不起来,更别提看见什么。一些模模糊糊的浮动的影像,时而挡住她的路,时而羁绊住她的脚步,她把他们、她们或它们统统拨开,不停地向前跑!跑!跑!

有一个过街天桥。她冲上去,腿一打软,膝盖在台阶上磕出了血,她竟毫无感觉,冲到桥面上,扶着栏杆焦急地张望。

可是,那云,那电,那雷,那风,还有那将天地织成一片混沌的瓢泼大雨,遮挡住了一切视线,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都看不见。

她放声大哭起来,这是她被救出后的第一次哭泣,任泪水在脸上滂沱,就像眼前的大雨一样,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梦魇,所有的绝望,都在这畅快淋漓的号啕中,冲刷得干干净净!

突然……

雨停了。

雨真的停了。

她揉揉眼睛,眼睛又酸又疼,可她还是努力睁开,继续望去。

望去。

在一座座巨大墓碑似的大厦之间,长长的街道向前延展着,乌云依然没有散去,收起了黑压压的雨伞,却依旧黑压压的人群,无声地蠕动着,蠕动着……

还有……

还有——

她看见了!

看见了!

她一把揪住心口的衣服,身体不由得探出桥栏,以为哭干的泪水,一瞬间,再次盈满了眼眶!

她看到:就在那黑压压的、无声蠕动着的人群中,一个高傲的蓝色背影,坚定地向远方走去,越去越远,越去越远……

新版后记

本书在2009年出版时,被很多读者奉为原创推理的经典之作。

但鲜为人知的是,这部作品从创作到出版,其实都是无心插柳的结果。

年龄开头数字是“二”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一直在一家报社做编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寻章摘句,生活像一潭死水,我不甘于这种站在原地能看到十年后的自己的人生,在工作之余,试图开辟一条新的道路:写纯文学作品、组织读书会、办杂志……可惜全都以失败告终,一颗火热的心在无数的挫折中,渐渐冷却,昔日一同为理想奋斗的朋友们,也因为改变不了终将行尸走肉的命运,或者自杀,或者沉沦,或者远走他乡。曾经的抱团取暖,渐渐成了形影相吊,许多个深夜,我独自在街头,酗酒、游荡,对着天空嗥叫,好像要撕开自己的胸膛。

每天早晨8点,我从家出发,步行二十分钟到公主坟地铁站,坐地铁到国贸,上来换9路公交到水碓子站,来到报社,忙碌一天,晚上8点沿原路返回,来回路上累计要三小时,我不愿意浪费这时间,便一路读书。我从小酷爱推理小说,此时更加入迷,尤其是艾勒里·奎因的作品,百读不厌。在我看来,推理小说最迷人之处,除了异想天开的诡计、出人意料的解答,还有强烈的质疑精神,对一切不合理或合理的杀戮的质疑——从本质上讲,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无非是一个将不合理的杀戮变得合理的过程,起先还有所顾忌,需得建设一套杀人有理的逻辑,而世代更迭下来,受害者学会了任人宰割,害人者也变得肆无忌惮,而受害者和加害者又时常转换角色,各得其乐,使嗜血成为人人参与的不定期狂欢……而随着十九世纪科学大发现诞生的推理小说,将一切以神圣之名做出的判决撕得粉碎,而是通过对现场的勘查、对物证的提取,运用科学的逻辑和严密的推理,推导出整个犯罪的真相,找到戕害生命的真凶,无论默写的谎言怎样道貌岸然,一瓶鲁米诺(发光氨)就足以让其暴露出血写的事实,这是何其伟大的事情啊!

读书的副作用之一,就是放下书的一刻对周遭世界愈发不满,这不满加剧了我和环境的对抗,让我产生了我所生活的时代依旧在十九世纪之前的幻觉,这幻觉折磨得我痛苦不堪,一身是病,每天都要吃一把药片才能撑下去……看到我的境况,富有同情心的人们会说“年纪轻轻的”,我知道他们已经在兴致勃勃地构思我的悼词了。

偶尔,我会回到位于阜成路南一楼的楼下,坐在庭院里,拿着一瓶不知什么酒喝上很久,这是我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在这里我度过了妄想改变世界的青少年时代,而现在,我只能冀图着扒拉时光的灰烬,找到一点可以取暖的火光,而那几年的春天又格外寒冷,冷到我相信:这里已经和其他地方一样,进入了灭绝一切的冰河期。

2007年3月28日,是个星期三,上午9点半,事先毫无征兆的,我在报社的电脑上随便敲下了一行字——

“她摸到了那块骨头”。

这句话是《嬗变》的开篇,我那时根本没想到这句话有什么意义和内涵,只知道八个字里充满了入骨的邪恶,这邪恶往下会生发些什么,我不清楚,但一定很有趣,所以我决定继续写开去。

每写一章,我就给MSN上的朋友们发过去,这一举动全无它意,只是想证明我还没死透罢了,所以小说的文字也无拘无束,无章无法。

谁知有个朋友转发给一位她认识的出版人,那位出版人竟马上找到我,要签下这部小说,那时全书还没有写完。我听说后只觉得好笑,此前那么多年我的小说屡屡遭遇退稿,这回一本根本就是写于绝望的、从没想到出版的小说竟然能出版了吗?

谁知,真的就签约了,真的就出版了。

我丝毫没有因为签约而改变写作风格,照样像个狂人一般恣睢着我的笔墨。这是一本讲述人怎样嬗变为兽的故事,书中的呼延云桀骜不驯,狂放不羁,挑战一切现存的秩序和威权,为此遭到种种的打击与白眼——打击来自他试图挑战的人,白眼则来自他试图维护的人,这导致他的性格日益傲慢和孤僻。在目睹越来越多同龄人的死灭之后,他“锻炼”出了惊人的推理能力。虽然这能力使他无法拯救任何人,但是他的失败验证着他的存在,他的无意义恰恰是他的最大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