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5页)

我心想,听到以牙还牙,大家心里难道都不会惴惴不安吗?

大家从教堂出来,站在烈日底下。我看到对街有四个女孩,在矮墙上并排坐着,晃着小马般修长的腿,挺着魔术胸罩撑起的双峰——是我在北林边缘遇到的四个小女生。她们聚在一起笑成一团,其中一个也是最漂亮的那个抬起头,用眼神向我示意,其他三个假装低下头,可是抖个不停的肚皮却泄了底。

娜塔莉下葬在家族墓地,旁边立了一块墓碑,上面刻着她父母的名字。我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有违自然,但这却是你留住孩子唯一的方式。孩子会长大,胳膊肘会往外拐,会恋爱、会结婚,不会跟你葬在一块儿。然而,肯尼一家人永远都会是一家人,在地底下当一家人。葬礼结束后,大家齐聚在肯尼家,他们家是宏伟的石造农庄,走美国田园乡村风,但却是低调奢华的那一种,跟风谷镇这一带的房屋大不相同。密苏里人绝不会砸钱来打造乡村朴拙感,反而希望离这种土气越远越好。当年那些来美国殖民的英国贵妇,哪个不是打扮得一身蓝或一身灰?色调或许有些微的差异,但都是为了要冲淡她们的暴发户形象;而那些留在英国的富太太,则个个装扮得花枝招展,宛如五彩缤纷的异国珍禽。简而言之,肯尼家太过融入密苏里的乡村调调,导致他们家看起来反而不像密苏里人会住的房子。

自助餐台上摆满了大鱼大肉,有火鸡、火腿、牛羊肉,也有腌菜、橄榄、水煮蛋沙拉,还有光泽诱人的欧式餐包,以及表面香酥的焗烤炖菜。宾客自行分成两堆,一堆泪流满面,一堆没血没泪。那些处世超然的斯多葛学派[1]站在厨房里,饮酒、喝咖啡,谈论即将到来的市议员选举,闲聊学校未来的走向,偶尔降低音量,对谋杀案的进展缓慢宣泄一下不满。

“我发誓如果看到陌生男子靠近我女儿,不等那混蛋开口说‘嗨’,我会先直接一枪毙了他再说。”说话的男人生来一张铲子脸,一边发言,一边挥舞手中的烤牛肉三明治,友人围在一旁点头称是。

“那个维克里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干吗不直接把林子清空,干脆直接夷平还比较快,很明显那混蛋一定是躲在那儿。”这次开口的男子年纪较轻,留着一头橘色的头发。

“唐尼,我明天就跟你到林子里去吧。”铲子脸男说,“我们一寸一寸找,迟早把那个混蛋揪出来。你们来不来?”一群男人唯唯诺诺地答应,说完就拿起塑料杯猛灌酒。我在心里提醒自己,明天早上记得开车到林子附近绕一绕,看看这群酒鬼发酒疯说的话算不算数,但其实我可以想象他们明天早上尴尬的电话对话:

你去吗?

呃,不知道,看看吧,你呢?

嗯,我已经答应玛吉要帮她把挡风玻璃窗拆下来……

双方会相约晚一点儿去喝啤酒,然后慢慢放下话筒,希望那声心虚的“喀”越小声越好。

那些爱哭鬼(大多是女人)聚在客厅里掉眼泪,有人坐在绒布沙发上,有人坐在真皮矮凳上。娜塔莉的哥哥在肯尼太太的怀里颤抖,肯尼太太摇晃着怀里的孩子,一边默默流泪,一边抚摸他深褐色的头发。这孩子实在招人疼,竟然在大庭广众下淌眼泪。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们用纸盘子端了食物过去,却遭到母子俩摇头婉拒。我妈像一只蓝松鸦,发疯似的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谁知他们理都不理,她不久便自讨没趣地去找朋友。肯尼先生跟纳什先生站在角落里,只顾着抽烟,没说半句话。

客厅里四散着娜塔莉生活过的痕迹。椅背上披着一件对折的灰色儿童毛衣,门口摆着一双宝蓝色鞋带的网球鞋,书架上立着独角兽封面的线圈笔记本,杂志架上插着一本满是折页的《奇幻时空历险记》。

我真是个烂人。我跟肯尼一家保持距离,人来了也不说一声。我在屋子里绕来绕去,窥视大家的一举一动。我把脸埋在啤酒杯里,像抬不起头来的幽灵。我看到我高中的死党凯蒂·蕾西,她身边围了一圈人,每个人的头发都吹整得一丝不紊,跟我妈身边那群朋友一样,只是年纪小了二十岁。我走过去打招呼,她亲了亲我的脸颊。

“听说你在镇上,也不打个电话。”她一面说,一面朝我蹙了蹙那对修得细细的柳叶眉,然后就把我甩给另外三个女的,让她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前跟我拥抱,意思意思一下。她们应该都是我以前的朋友吧,我想。我们互相安慰了几句,嘀嘀咕咕地说闹出这种事真令人难过。安琪·白博美,她高中时曾罹患暴食症,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眼前的她脖颈纤细、青筋暴露,跟老太婆的脖子一样,看来她到现在都还没有痊愈;小米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她爸爸在阿肯色州有个养鸡场,大到要论“公顷”来计算,她跟我没什么交情,只略略问了问芝加哥的状况,接着就转过头去跟蒂什说话;蒂什个头很小,似乎是铁了心要握我的手,虽然她意在安慰,但姿势却很别扭。

安琪告诉我她有个五岁的女儿,留在家里让她老公持枪看着。

“小朋友这个暑假可难熬啦,”蒂什咕哝说,“都被爸爸妈妈看得死死的。”我想起我在葬礼会场外面看到的那群小女生,也没比娜塔莉大几岁,她们的爸妈难道都不担心吗?

“你有孩子吗,卡蜜儿?”安琪的声音跟她的人一样弱不禁风,“不知道你结婚了没?”

“没孩子,没结婚。”说完我灌了一大口啤酒,突然想起安琪有一次放学后在我家吐得乱七八糟,然后红着脸,得意地从浴室探出头来。柯瑞错了。当地人报道当地新闻只有百害而无一利,太容易分心了。

“小姐,你们可不能整晚霸占着这位外地来的稀客呀!”我转过头,看到我妈的朋友雅姬·奥尼尔,她显然刚刚动完拉皮手术,一双眼睛泡泡肿肿的,两颊绯红湿润,皮肤紧致,像刚从妈妈肚子里生出来、在发怒的小婴儿。她古铜色的手指上钻石闪耀,和她拥抱的时候可以闻到黄箭口香糖和爽身粉的味道。今天晚上实在太像在开同学会了,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我妈不时投来警告的眼神,我连拿出笔记本的胆子都没有。

“小丫头,怎么还是这么美?”雅姬阿姨开心地说。她的脸跟哈密瓜一样大,上面盖着过度漂白的头发,咧着一张不怀好意的嘴。她这个人虽然恶毒又肤浅,但始终忠于她自己。我跟她相处,比跟我妈相处还自在。想当年,第一个把卫生棉条塞给我的是她,不是我妈,记得她跟我挤挤眼,说不知道怎么用就打电话问她;还有,喜欢拿男孩子来逗我的也是她。这些虽然都只是小事,但意义非常重大。“最近过得怎样啊,丫头?你妈没跟我说你来了。唉,其实你妈现在什么都不跟我说,不知道又是哪里惹到她了。你懂吧?我就知道你会懂的!”她发出爽朗的笑声,捏一捏我的臂膀。我看她八成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