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5/6页)

“你看过报道了吗?”我问。他点头。

“看了,谢谢,写得很好。至少娜塔莉那部分还不错。”

“我今天来这里是想跟玛芮斯聊一下风谷镇,也许会聊到娜塔莉。”我说,“没关系吧?”

他耸一耸肩。

“没什么。她现在不在。泡甜茶的糖用完了。她慌了手脚,没化妆就跑出去了。”

“真是不体面。”

“对玛芮斯来说,的确是不体面。”

“这里一切都好吧?”

“哦,很好。”他说着,用左手摸一摸右手。他在自我安慰。我又开始同情他了。“我想世界上所有事情都一样糟糕,很难评判现在这样是好还是坏,你懂我的意思吗?”

“就好比:这里好惨,我好想死,但我想不到更好的地方可以去。”我说。他转过头来望着我,蓝色的眼珠倒映着椭圆形的游泳池。

“我就是这个意思。”接受现实吧,我心想。

“你有没有想过去咨询,看心理医生什么的?”我说,“可能会有用。”

“对啊,约翰,说不定有助于你克制冲动,你的冲动会害死人,知道吗?我们不想要更多小女孩死掉,而且还没有牙齿。”艾玛不知何时滑入游泳池,缓缓漂到三米外说出这番话。

约翰忽然站起来,有一秒钟,我以为他会跳进池子里掐死艾玛,但他没有。他伸出手指对准她,嘴巴打开,阖上,走回阁楼。

“你说话怎么那么毒。”我对她说。

“但很好笑啊。”凯尔西说,她躺在热腾腾的粉红色气垫上,漂过来,漂过去。“真是个怪胎。”凯尔西又补了一句,踢着腿从我身边漂过。

小焦把毯子围在身上坐着,膝盖弯起来,抵着下巴,眼睛盯着加盖的小屋。

“你前天晚上对我那么好,现在却像变了一个人。”我压低音量跟艾玛说,“为什么?”

她先愣了半秒钟。“我不知道。我希望我可以改过来,真的。”她游到她朋友那边去,玛芮斯出现在门口,气冲冲地要我进去。

玛芮斯家看起来很眼熟:豪华蓬松的绒毛沙发,鲜艳活泼的莱姆绿绒布脚垫,咖啡几上展示着帆船复制品,仰角拍摄的埃菲尔铁塔黑白照,宜家的春季家具型录。就连玛芮斯摆在咖啡几上的柠檬黄餐盘也一派春意盎然,盘子中央盛着淋上糖汁的缤纷莓果塔。

她穿着亚麻背心裙,颜色像半成熟的水蜜桃。她把头发放下来,在颈根挽了一个松散的马尾,通常要梳整二十分钟,才能达到这种慵懒的效果。她突然看起来跟我妈很像。她比我更有可能是我妈的孩子。我感受到胸中升腾起一股怨气,努力压住,看着她面带微笑,帮我们一人倒了一杯甜茶。

“我不知道我妹跟你说了些什么,我猜不是很讨人厌就是很下流的事,我向你道歉。”她说,“可是,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在这里艾玛才是老大吧。”她看着莓果塔,似乎舍不得吃。太漂亮了。

“你可能比我还了解艾玛。”我说,“她跟约翰似乎不太……”

“艾玛是个非常黏人的小孩。”她说完先是跷脚,接着又并拢坐好,顺一顺裙子。“艾玛担心,如果别人不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她就会枯萎凋零。她尤其需要男生的注意。”

“她为什么不喜欢约翰?她暗示约翰可能是杀害娜塔莉的凶手。”我拿出录音机,按下开关。我这样做,一方面是不希望我们浪费时间,另一方面是想引导她爆约翰的料。既然他是风谷镇民公认的头号嫌疑人,我需要听听别人对他的看法。

“艾玛就是这样,心眼非常小。看到约翰喜欢我不喜欢她,她就攻击约翰,不攻击的时候,就想从我身边把他抢走。”最好事情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不过,似乎有很多人都说,约翰和这件案子有关。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

她耸肩,嘟嘴巴,看着录音带空转了几秒。

“你也知道嘛,约翰是从外地来的,他聪明又有见识,而且长得又比这里的人好看八倍。大家当然希望凶手是他,这样一来,嗯……这种……邪恶,就不是风谷镇本地造成的,而是外面带进来的。你吃啊。”

“你相信他是清白的吗?”我咬了一口莓果塔,糖汁从我嘴唇上滴下来。

“我当然相信他啊,大家还不就是胡乱猜疑。只不过是出去兜个风……我们这里很多人也会去兜风啊。只是约翰挑错时间罢了。”

“那受害者家属呢?你能不能说一说有关他们的事情?”

“那两个小女孩都好棒,又体贴又听话。天主带走了风谷镇最优秀的小女孩,把她们带去天堂跟他做伴。”她预先排练过,抑扬顿挫十分老练纯熟。就连她的笑容都像事先计算过:笑得太含蓄嫌不够大方;笑得太开心,又不成体统。她笑得刚刚好。要坚强、要乐观,她的笑容说。

“玛芮斯,我知道这不是你真正的想法。”

“好吧,那你想要我说什么?”她不耐烦地说。

“我要你说实话。”

“那可不行,约翰会讨厌我。”

“我又不一定会写是你说的。”

“那你还采访我干吗?”

“如果你知道这两个小女孩的事,而这些事一般人又都不愿意说,那你就更应该要告诉我才对。这样可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让大家不要一直针对约翰。不过也要看你提供的信息。”玛芮斯端庄地啜了一小口茶,拿起餐巾揩一揩涂了草莓唇蜜的嘴角。

“但报道上还是可以出现我的名字吧?”

“我可以写你说过的其他话。”

“那就写我说的天主把她们带去天堂的那一段吧。”玛芮斯撒娇道。她绞着手,歪着头对我笑。

“不行,换一段。我可以写你说约翰是从外地来的,所以大家才会那么喜欢说他的闲话。”

“为什么不能用我选的那一段?”我可以想象玛芮斯五岁时的模样,她穿着公主裙,对她的宝贝洋娃娃大呼小叫,因为洋娃娃不肯喝那杯看不见的茶。

“因为那段跟我听到的消息不符,再说根本不会有人那样说话,听起来很假。”这不是我第一次跟受访者摊牌,但绝对是最可悲的一次,而且完全违反我的职业道德。但我要她说实话。玛芮斯一边玩脖子上的银项链,一边打量我。

“你可以当模特的,你知道吧?”她突兀地说。

“这我可不敢说。”我恶狠狠地回她。每次只要有人夸我漂亮,我就会想到我衣服底下的种种丑陋。

“你可以的。我小时候一直想变成你。我常常想到你,你知道吗?我意思是,我们的妈妈是朋友,所以我知道你住在芝加哥,我一直想象你住在宽敞的豪宅里,家里有几个头发卷卷的小宝宝,还有一个猛男老公,在投资银行上班。早上你和孩子在饭厅喝橙汁,他坐上捷豹,开车去上班。但我想我猜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