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4页)

我翻身躺平,让我妈把药丸放在我的舌头上,她把浓稠的牛奶灌进我的咽喉里,然后亲了我一下。

不出五分钟,我就睡着了,还把嘴里的臭味一起带进梦中,变成一团酸涩的浓雾:我妈走进我的房间,跟我说我病了。她趴到我身上,跟我嘴唇贴着嘴唇。我感觉到她的气息喷在我的喉咙里。她开始亲我。她离开我的身子,对我嫣然一笑,帮我把头发往后抿好。然后,她把我的牙齿一颗一颗吐出来,用手掌接着。

我醒来时已经黄昏了,身上又热,头又昏,睡梦中流的口水滴到脖子上,干掉后留下一条脆脆的白线。全身无力。我披上一件轻薄的袍子,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突然想到我后脑勺那块圆形。

你只是从快乐的云端跌下来,我一边抚摸我的脸颊,一边低声地自言自语。头发剪坏了又不会怎么样,绑个马尾辫就好了。

我拖着脚步穿过走廊,关节喀啦喀啦扭来扭去,指关节无缘无故肿了起来。我敲一敲艾玛的门,她呻吟地说了一声“请进”。

她坐在地板上,大拇指塞在嘴巴里,面前摆着她的娃娃屋。她的眼圈黑得发紫,额头和胸前都被我妈裹上绷带。艾玛把她最喜欢的娃娃用卫生纸包着,拿红色马克笔在卫生纸上涂涂画画,然后把洋娃娃摆到床上。

“她对你做了什么?”她睡眼惺忪地说,脸上挂着半个笑容。

我转个身,让她看我被剃头的地方。

“她还给我吃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害我头晕又想吐。”我说。

“蓝色的?”我点点头。

“我就知道,她很喜欢那一颗。”艾玛嘀咕,“你会睡着,全身发热,还会流口水,然后她就会带朋友来看你。”

“她做过这种事?”我汗淋淋的身体瞬间冷却下来。我想的果然没错:恐怖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她耸耸肩。“是啊。不过有时候我根本没吃,只是做做样子,皆大欢喜。我可以玩娃娃或是看书,听到她来了再赶快装睡。”

“艾玛。”我在她身边坐下来,摸一摸她的头发。这时候要温柔一点才行。“她拿很多药给你吃吗?”

“只有在我快生病的时候。”

“吃了以后呢?”

“有时候会全身发烫,变得晕晕沉沉,这时候就要泡一泡冷水澡;有时候会吐;有时候会发抖,没力气,很累,很想睡觉。”旧事又重演了,跟玛丽安那时候一模一样。我觉得喉咙紧缩,嘴巴里一阵苦涩。我又开始流眼泪。

我站了起来,然后又坐了下去。我的胃在翻腾。我把头埋在手心里。艾玛和我都病了,跟玛丽安一样。

非得像这样把事实摊在我眼前,我才终于大彻大悟。为什么二十年前没有发现呢?我羞愧得简直要尖叫起来。

“陪我一起玩娃娃,卡蜜儿。”她不是没有发现我在哭,就是故意不理会。

“不行,艾玛,我要工作。妈来了别忘了装睡。”我的皮肤疼痛不堪,我慢慢把衣服穿到身上,看一看镜子里的倒影。你一定是疯了才会这样想,你不要蛮不讲理,但我没有不讲理。是我妈杀了玛丽安,是我妈杀了那两个小女孩。我摇摇晃晃地蹭到马桶边,呕出一道咸咸的温热汁液,马桶的水花飞溅到我脸颊上,因为我整个人跪在马桶旁边。等到我的胃不再痉挛,我才发现厕所里还有别人。我妈就站在我后面。

“可怜的小乖乖。”她悄悄地说。我吓了一跳,匆匆忙忙从她身边爬开,背靠着墙,抬头仰望着她。

“为什么穿成这样,宝贝?”她说,“你哪儿也不能去。”

“我要出去,我要做点事。呼吸新鲜空气对身体有好处。”

“卡蜜儿,回床上躺好。”她的声音很尖锐、很急切。她走到床边,掀开棉被,拍拍床垫。“过来,小乖乖,你要多学学怎么照顾自己才行。”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车钥匙,从我妈身边跑开。

“不行啦,妈。我不会出去太久的。”我把艾玛跟她恶心的娃娃留在楼上,乒乒乓乓把车疾驶下车道,但冲得太快,斜坡陡然变成平地,把保险杆撞凹一个洞。一个胖女人推着婴儿车经过,对我摇了摇头。

我开始漫无目的地到处开,边开车边整理思绪,一一细数我在风谷镇认识的人。我要找人当面指责我错怪我妈,或者证实我的想法没错。这个人必须认识我妈,必须看着我长大,并且在我离家后依然住在这个地方。我忽然想起雅姬阿姨,想起她嘴里黄箭口香糖的气味香甜、酒气冲天,想起她变调的母爱、满腹的八卦,还想起她当初那句话:出了好多事。现在听起来像一记警钟。我需要雅姬阿姨,她跟我妈认识了一辈子,现在遭我妈排挤,说起话来大可肆无忌惮。她一定有很多话想说。

再往前开几分钟,就到了雅姬阿姨家,她家是一栋现代建筑,外观仿战前庄园豪邸的样式。

我认识上前应门的女佣。戈蕊·什尔,她是卡杭高中的学姐,比我大一届。她跟盖拉一样,都穿着洗得浆直的看护服,脸颊上还是跟高中时一样,带着一颗又大又红的痣,我向来可怜她那颗痣生错了地方。看着戈蕊这号过目即忘的人物从记忆里浮上来,我差点转身上车,抛开烦忧回家去。我定神看着这平凡的小人物,莫名其妙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想法,但我没有离开。

“嗨,卡蜜儿,需要我帮忙吗?”她对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这跟一般好奇心旺盛的风谷镇妇女不同。她大概没有可以一起八卦的女性好友吧。

“嘿,戈蕊,我怎么都不知道你在这里工作。”

“你知道才奇怪。”她直截了当地说。

雅姬阿姨一连生了三个儿子,现在大概也二十出头了:二十、二十一、二十二。我记得三个都是粗脖子的大块头,一天到晚穿着尼龙运动短裤,衣服上别着卡杭高中的毕业纪念徽章,徽章镀金,中间镶着一颗灼灼的蓝宝石。他们跟雅姬阿姨一样,有一双大得出奇的圆眼睛和一口闪亮洁白的暴牙。

杰米、杰哈、杰尼。其中两个放暑假回来玩,我听到他们在后院掷橄榄球的声音。看戈蕊摆着一张臭脸,她认定对付他们最好的方式八成就是离他们越远越好。

“我回来……”

“我知道你回来做什么。”她说,既没有指责的意味,也没有欢迎我的意思,纯粹只是陈述事实。我只是来这里给她添麻烦的。

“我妈跟雅姬阿姨是朋友,我想说……”

“我知道雅姬太太有哪些朋友,相信我。”戈蕊说。

她好像不打算邀我进去坐,只是拿着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然后越过我的肩膀,瞧一瞧我身后那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