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5页)

“打扰一下。”我的语气有种颐指气使的傲慢,连我自己听了都讨厌。

她脸上有一圈胡子,指甲因为抽烟而发黄,刚好配她露在嘴巴外面的咖啡色门牙。你怎么看待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怎么对待你,每次我不让我妈碰,她总是这么对我说。看来这女人的日子应该不太好过。

“我来找过去的就诊记录。”

“请带医生开的证明来。”

“是我妹的。”

“那你妹有医生开的证明吗?”她翻动手上的杂志。

“我妹死了。”我大可说得委婉一点,但我想引起她的注意,没想到她还是爱理不理的。

“哦,我很遗憾。她在这里过世的?”我点头。

“到院已死。这里有很多她的急诊记录,她的主治医生也在这里看诊。”

“她什么时候死的?”

“1988年5月1日。”

“天啊,这么久啦。那你可要有耐性一点啊。”

我跟两个冷漠的护士叫嚷,然后使出浑身解数,跟脸色苍白的大胡子主管调情,中间还跑到厕所吐了三次,四个小时后,玛丽安的病历资料终于堆在我的膝头。

她每年都有一本病历,而且一年比一年厚。医生写的草书我一半以上都看不懂,只知道医生交代她做了很多项检查,但没有一项是有帮助的,其中包括脑部扫描、心脏检查、心跳及呼吸暂停监测,还要她喝一瓶放射性染剂,把胃镜从食道伸进去检查她的胃,诊断出她可能患有糖尿病、心杂音、胃酸逆流、肝病、细菌性腹膜炎、发育不良、抑郁症、消化道息肉、红斑狼疮。我翻着翻着,突然瞥到一张粉红色的横条纹信纸,就钉在玛丽安住院照胃镜那个星期的就诊记录上。严谨的偏圆字体,每个字都力透纸背,看来写信的人一定满腹怨气,信的内容如下:

本人是玛丽安·克莱林住院期间的护士,先前也有多次看护该女童的经验。本人强烈认为(强烈下面画了两杠),该女童根本没有生病。本人以为,若非女童的母亲,女童应该非常健康。每次女童与母亲单独相处后,身体都会出现病兆,即使原先毫无异样,只要母亲探完病,女童便会出现身体不适的现象。母亲在女童健康无恙时态度冷淡,似乎有意要惩罚女童,唯有女童生病、哭闹,母亲才会拥抱她。本人和其他护士强烈认为,应将女童及女童的长姐与母亲隔离,以便作进一步的观察。其他护士因内部政治因素,不便在此署名。

贝芙莉·芳·卢恩

这封信写得义愤填膺,提供了很多有用的信息。我想象贝芙莉挺着巨乳,嘴唇紧抿着,头发往上梳成干练的包头,被迫把虚弱的玛丽安交到我妈手里后,就到隔壁房间草拟这张纸条,直到我妈召唤她为止。

一个小时后,我在儿科找到写信的护士,虽然说是儿科,但这里只有一间偌大的病房,里面摆着四张病床,病床上躺着两名患者:一个小女孩在静静地看书;隔壁床的小男孩正坐着打盹,他脖子上钉着固定器,好像整条脊柱都打上了钢钉。

贝芙莉·芳·卢恩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将近六十岁,身材瘦小,满头银发,剃着短短的平头,穿着天蓝色的外套,搭配花花的看护裤,耳朵上别着一支圆珠笔。我向她自我介绍,她马上就想起我,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我跑来找她。

“都过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还能看到你,只可惜是在这种情况下碰面。”她的嗓音既深沉又温暖。“我有时候做白日梦,想象玛丽安回来找我,她已经长大成人,生了一两个宝宝。白日梦还真不能乱做。”

“我会来找你,是因为看了你写的字条。”她冷笑一声,盖上圆珠笔盖。

“那张字条还真有用呢。要不是我当时年轻胆子小,被那些“伟大的”医师唬得团团转,我才不会只写张字条就了事。我们那时候谁敢这样子指控一位母亲,听都没听过这样的事,这件事害得我差点被炒鱿鱼。没有人愿意相信这种事,MBP,好像格林童话才有的剧情。”

“MBP?”

“代理孟乔森症候群[1],也就是监护人通常是母亲,百分之九十八都是母亲——为了引人注意,故意陷害自己的孩子生病。孟乔森患者会装病博取同情,而代理孟乔森患者则会让孩子生病,好凸显自己是个疼孩子的好父母。这岂不是令人战栗的格林童话吗?感觉像是坏巫婆才会做的事。我很惊讶你居然没听过。”

“是还挺耳熟的。”我说。

“不过你看起来没什么问题,我很替你高兴。”

“我很少出问题。我有一个妹妹,玛丽安过世后出生的,我很担心她。”

“应该的。家里有个患有MBP的母亲,越受宠的越不幸。你要庆幸你妈对你没什么兴趣。”

一个大男生穿着绿色手术袍,推着轮椅在走廊上横冲直撞,后面跟着两个胖子,同样的装束,哈哈哈哈笑得好开心。

“医科实习生。”贝芙莉翻了个白眼。

“有医生留意你写的报告吗?”

“我觉得我写的是报告,但他们觉得我只是心胸狭窄,幼稚爱吃醋。就像我刚才说的,时代不一样。比起从前,现在的护士多了一丝丝的尊严。而且,卡蜜儿,老实说,我当时也没有多去追究。我那时候刚离婚,只想保住饭碗,而且重点是,我希望是我自己想错了。我希望有人告诉我说我错了。玛丽安过世后,我醉了三天三夜。她下葬后,我重新提起这件事,询问儿科主任有没有看到我写的报告。他叫我休息一个星期,把我当成歇斯底里的女人。”

我眼眶发热,泪眼模糊。她牵起我的手。

“对不起,卡蜜儿。”

“天啊,我真恨我自己。”泪水夺眶而出,我用手背揩抹,抹到后来涕泗纵横,贝芙莉赶紧递上一包纸巾。“我生气的是竟然会发生这种事,而且我居然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明白。”

“唉,乖孩子,她毕竟是你妈妈。你要怎么面对这残酷的事实,我实在没办法想象。至少这次终于可以伸张正义了。那个警探查这个案子查了好一阵子了对吧?”

“警探?”

“叫劳尔是吧?是个俊俏的小伙子,脑筋动得很快。他影印了一整叠玛丽安的病历,一直追问我,问得我心都痛了。他倒是没跟我说你还有个妹妹。不过他说你没事。我想他一定暗恋你,因为我一提到你的名字,他就变得扭扭捏捏,很害羞的样子。”

我止住泪水,把卫生纸揉成一团,扔进小女孩旁边的垃圾桶里。小女孩往垃圾桶瞥了一眼,好像以为有新邮件投递进去。我跟贝芙莉道了谢,转身快步离开,心里千头万绪,急着想看外面的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