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3页)
我都留意到。她特别喜欢碎花布,春天是淡绿色的碎花夹带一些淡黄色的点点,夏天是红色的碎花夹带一些淡蓝的点点,秋天则是青色的碎花,夹带紫色的点点。她至少这三个季节是碎花的,它们是裙子,绣着荷叶边,有些地方用线绣着图案。有时候还有质地偏软的牛仔布裙子,上面所有的图案都是用明线绣的,那些图案的线条生动活泼,在布面布褶里游走着,牵动着马力的每一个姿态。
小学毕业考试来临之前,我决定帮马力重新画一张肖像。我牺牲了一个晚上的考前复习时间,画了一个拧头看我的背影,周身有几重阳光的晕圈,最里一层是黄色的,第二层是褐色的,第三层是大红大蓝混杂的碎片,像一个磁场一样沿着马力盘绕。再外围是无数蜜蜂,它们都长着彩色翅膀,振翅飞翔着,向着马力的方位。蜜蜂的外围布满了夸大了的菜花和缩小了的葵花,花间填满了玉米金色的紫色的胡子。整个画面的中心,是马力拧向我的脑袋,半个脸庞,一双我无法知解的眼睛。这双眼睛我画了又改,改了又画。直到它流出来的目光意味连我自己都完全费解为止。我把这张八开大小的蜡笔画叠成一个小方块,放在裤兜里。我对三年不变地跟着她,产生了强烈的腻味。我希望她在小学毕业前的最后几天中的某一刻,突然改变主意,朝着我反冲过来,兑现一下几年前单挑的誓言。那么我可以不用落荒而逃,而是临危不惧地屹立在那里,迎接她的到来。我要在她冲到我面前的一瞬间,掏出这张画,展开,我一定渴望看到,非常清楚地看看,这张三年后重新画出来的画,会激起她怎样的反应。“你如愿了吗?”安芬问。我把身子往水里埋了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说:“考试很快结束了,小学很快结束了,漫长的暑假来临了。这个假期一结束,我们可能会各奔东西,按照考试的成绩,分流到县里不同层次的几所中学去。”那个暑假真的漫长啊。我想我可能永远见不到马力了。镇上都在传说,她要到上海,要去她爸爸那里上中学。她的爸爸跟第二个妻子分了,想跟前妻复婚,并把女儿带到上海去。我突然变得十分焦躁,口袋里的画儿也许会烂在口袋里,难道在变成纸屑之前都无法见到它的主人?我想去她家的服装店看看,那家小店已经变成镇上最大的商场的整整一层规模了。我没有勇气踏进那里,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正面遇见过她的妈妈,那个镇上著名的女强人。我无法想象自己站在那个女人面前会是怎样的。“你买衣服吗,小毛头?”她一定会这样问,然后拿炯炯的眼睛盯住我,把我的那一点小心思的屏障,顷刻破解开来。我根本无法通过她,去见到她的女儿啊。我只是在一些夜晚打烊后,对着阴暗的玻璃橱窗望了又望。
马力当然不会在那里。商场后面有一个小院,就是她的家,围墙上爬满蔷薇,还有一丛丛带刺的玫瑰树月季树。我设想过把这张画从围墙外扔进去,但是后面的情形在我的想象中一定是,她的妈妈,那个染着褐色头发的暴躁女人,会咆哮着穿着花睡衣,从里面奔出来,把我提小鸡一样提在半空。
一个下午没有一丝风。空气像一堵墙一样堵住我的胸口。我漫无目的地沿着小镇向西,再向西,走到了大桥,走进了田野,走到了那条走了六年的路。玉米地像一块正在升温的巨大铁板一样,摆在大地上。走进去,我有些眩晕。
各种昆虫,在蝉的带领下,一个劲刻板地鼓噪。通向小学的那条路,因放假少有人踩,长满了新的杂草,高高低低,末端开着碎零零的小花。玉米墙坚实夹拥,西斜的太阳,投射进千片万片的金斑,落在小花上,杂草间。随着花草的轻微摆动,这些光斑就跳跃着。这条路就这样有些曼妙,有些诡异。我走了进去。大概走了快二百米,呆住了,因为马力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都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出现的,我看到她时,她已经距离我很近了,她在我的前方,好像是从学校方向过来的,距离我只有二三十步的样子吧。
马力穿着一件暖色调的、细碎花瓣图案的裙子,无袖连衣,逆着光看过去,跟我画中一样,真的有些光晕环绕在她的周身。她的身体有许多节奏,随着双臂的摆动和脚步的细迈,那身体表现出来的柔软,是以前我没有发觉的。我的心跳旋即加快。空气突然变得紧张了,蝉们拼命加大了鼓噪的音量。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我看见马力冲我笑了一下,甚至没来得及让我准确鉴定那笑的含义,她拔腿就跑了起来,向着我的方向。
我把酝酿了多少天的临危不惧,抛得一干二净,掉头就逃跑。
一股夹带着旷野气息的暖风,排浪般地推上了我的后背。然后,这股浪就淹没了我,使我漂浮起来,又落下去。我仰面的一瞬间,只看到天空蓝得几乎是不真实的,阳光在几片白云的一侧,勾起了金色的边缘。很快,我的视线就被马力的身影切断。我的后脑勺砸在松软的路面上,我的周身生长着杂乱的草和鲜艳的野花。在我的身子埋进这些花草的一刻,泥土的腥香与花草的清香腾腾翻滚。一股更强烈的异香,很快压下来,与这些香味搅合在一起。马力就在我的身上了,她压到了我的身上。对,她终于在三年后的这一天,追到了我,把我放倒,并且骑到了我的身上。我们僵持了一会儿,她用双手压住我的胳膊,双腿锁住我的身子,以制止我翻身的企图。她的脸在我的上方,还是那样笑着,有些洋洋得意。
“我看你往哪里逃,嗨嗨!”她说,“我说过要单挑你,让你丑化我,让你丑化我……”
我扭动身子,并试图把腿脚抬起来踢她的后背,可它们不争气地到空中划拉了几下,就颓然地掉在地上。
“哈哈,哈。”她尖声笑起来,脸上的汗珠随着笑的抖动,滴滴答答掉下来。“你跑不掉的,你还是老老实实,给我待着,当我的马呀,哈哈。”
汗,那是马力的汗,有一粒掉在我的脸上,有一粒甚至掉在我的嘴里,有一丝咸的味道,穿越进我的体内。我说,你放了我,让我起来说话。马力不屑一顾说:“放了你,好啊,那是有条件的,难道你忘了吗?”
“不就是把你画好看吗,重新画好看吗?”
“知道啊,没有得健忘症啊你?”马力把我压得更紧了。但是她的话提醒了我,我的裤兜里那张肖像,不正是在等待她,等待今天吗。我赶紧说:“我就是给你送新画的画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