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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芬的脸上,露出无限向往的神气,又有些失落万分的神情。看起来,这其实是简单的要求啊。可安芬能有吗?在今天这个世界上,我能给予她吗?我不能给予,谁又能给予呢?我不禁有些心疼胃痛。我赶紧把安芬搂得紧些,再紧些。我说:“我们不在乎,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我们都不要,都不需要,因为,我们有最好的爱情和未来。”
我反复嘀咕着说这句话,说着说着,看到安芬睡着了。她的眼皮在跳动,也许她浸入了很好的梦吧。她的脸上恢复了平时一向的坦荡和欢快。我突然有些感动,眼睛里就流下眼泪。我拧熄床头灯,在黑暗中,擦干眼泪。我听到窗外的雪,又在沙沙地下了。那些雪跌落在黑暗,跌落在大地上的声音,时而绵柔,时而坚硬。我想,绵柔的一定是雪花,在寒冷里也能绽放自己的,不是雪花又是什么呢?不绵柔又能怎样呢?在寒冷里坚硬的就是冰块了,他们若是撞击在大地任何坚硬的角落,都是粉身碎骨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感到身边变得越来越冷。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跟安芬一起回到白天的滑雪场,然后腾空飞跃。安芬在半空中,突然脱开我的手,像嫦娥一样向高空飞去。我则急剧坠落,像一块巨大的冰块,嘣一声砸在一块坚硬的东西上。幸好我马上站了起来,这时,我发现,我落在一个半山坡上,我身体砸开的雪堆上,露出了一片红色。我赶紧上去用双手拨开更多的雪。我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剧烈。我惊恐万分地发现,这是一辆变形的红色汽车,正是安芬那辆波罗乃兹……我一下子惊叫起来:
“安芬!”
我惊出一身冷汗,坐起来,拉开床头灯,发现身旁什么也没有,没有安芬,也没有安芬的衣服。我又喊了几声:
“安芬,安芬,你在吗?”
屋子里死一般静。我光身跳下床,打开屋子里所有的灯,又去卫生间寻找,什么都没有。安芬的鞋子也不在。我赶紧穿上衣服,出门去找。大堂里黑洞洞的,没有人,也没有灯。我就出了门,不由自主地走到副楼。我好容易找到了黑暗破旧的楼道,里面全是蜘蛛网的丝线,不断地绕上我的脸。我用手拂去它们。楼道的空气中,竟然还有一股干而陈腐的灰尘气味。我打了几个喷嚏,终于爬到三楼的出口。这是我和安芬第一次交谈,品尝藤香茶的平台茶座,在这个寒冷荒凉的度假村里的雪夜,除了这里,安芬又能到哪里去呢?
我终于看到了一个黑影,坐在茶吧的中央。我喊了一声安芬。她轻轻地答应了一声。我走过去,她在黑暗中朝我看着。她的双眼闪烁着亮光。我在她对面坐下来,伸手抚摸她的脸,竟然全是泪水。我说:
“安芬,你怎么了?为什么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
安芬抽泣起来。剧烈地抽泣着。或者她在这里,一直都在这样抽泣着的。我的心不禁一沉。在过去的几天里,我与安芬待在一起,形影不离。无论我们怎样讲述彼此的不幸,悲伤甚至屈辱的往事,也不记得安芬掉过一滴眼泪。可是,她居然这样深度地抽泣,在这样一个寒冷的雪夜,一个人跑到破旧副楼的顶楼楼道,深度哭泣啊。
安芬的声音都沙哑了。她说:
“我刚才失眠,突然想到好多天似乎跟这个世界没有联系,只跟你待在一起,很快地相爱,缠绵,缠绵又相爱。真的,我觉得不真实了,可是你就在身边,睡得正香。你的身体热热的,胸脯那么平和地起伏着,随着呼吸。于是,我的心安定了不少。可是我还是睡不着,就拧开电视看。我看到亚布林山新闻频道正在播放一道新闻。”
说到这里,安芬又停下来哭了。我说,什么新闻啊,什么新闻值得你这么伤心啊?
“一条交通事故新闻。”安芬继续说,“说有两辆小车在通向亚布力思度假村的路上,撞了,图像上显示一辆是出租车,一辆是红色的轿车,多么像我的波罗乃兹啊。”
我一听,大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我不禁有些懊悔,没有去把安芬的车找回来。难道波罗乃兹不是丢在寻找藤乡回来的途中?对呀,不就是丢在途中的某一个地方吗?我们一路热恋,又沉浸在往事里不能自拔,昏头昏脑,幻象丛生。于是我们把车弄丢了,遗忘在回程的某一个环节上。自那之后,安芬好像已经发生过至少一次幻觉吧,在我们望到亚布力思度假村屋顶的时候,她惊呼她的车躺在半山坡,可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以致刚才做梦自己砸在车上了。丢失波罗乃兹当然已经成为我们的一个心事,甚至是安芬的心病吧。看新闻看到红色事故车,就产生恐怖的幻觉了。
想到这里,我想有必要让她清醒过来。我站起来,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坐着的安芬的脑勺。我用双手抚摸着她的脸。她的泪水还在滚滚而下。我说:“亲爱的,难道感受不到我的手吗?我们都好好的呀。”
安芬伸手抓住我的双手。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哭泣。她说:“我害怕极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几十年,那么多相关联的人,生命中那么多坎坷,我从来没有畏惧过,我是一个婊子,我她妈怕什么呀。可是我现在怕极了,我都能听到自己心里在呼救!如果那个车祸就是我呢,甚至就是我们呢,那我们的一切,这些天来的一切,不都是假的?我是一个灵魂,还是你是一个灵魂?还是我们都是在一场梦里,明天早上起床,你又变成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南方人,一个甚至根本没有到过亚布力思的穷画家,而我,依然是那个歌女,没有爱情,没有尊严,只是在男人的寻欢调戏之后,在敞着胃喝酒和扯着嗓子唱歌疲惫不堪,之后沉沉昏睡走进了一场梦里?”
我赶紧制止她胡说下去。我捂住她的嘴巴。然后摸她的额头。她肯定受惊吓,受凉,然后发烧出现幻觉了。我说,安芬,我们回房间吧,大家都不要胡思乱想,我们明早去找车。只要车子找到,一切奇思怪想都会烟消云散。
她不再吭声了,站起来抱住我。她的劲大得出奇,我甚至听到自己的肋骨,都快要被她挤压破裂了。这里也太冷了,雪团又开始出现了,不时飞到我们身边,然后散开,滴滴答答落在地砖上,落在桌椅上。安芬说自己像虚脱了,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提议背她回去。她担心我背不动。我说:“安芬啊安芬,你不能这样看我,我是男生啊。”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背起她,摸索着下楼,走出副楼,进入主楼,又摸黑进入房间。房间里还是温暖的。被窝里也还是温暖的。我帮安芬脱了衣服,又帮她用热毛巾擦了身子,使她被冻得冰凉的身体,渐渐回暖过来。安芬很快入睡了。我在她身边,坐在被窝里,疑惑万分地打开电视,并把音量调到最低。许多台已经晚安了,剩下的台,包括亚布林山的两个娱乐频道,我不断地调,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新闻。可是,有新闻,就是没有什么交通事故的新闻。我就这样守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发现哪怕与交通事故沾一点边的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