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比·天/现在(第2/3页)
我不想对莱尔有好感,因为我已经将他归类为烂人了,但是我欣赏直率的道歉,就如乐盲欣赏美妙的音乐——尽管自己做不到,但是可以为他人鼓掌喝彩。
“嗯。”我说。
“如果你想卖纪念品,我们社团还是有很多人想买。这是你打来的原因吗?”
“哦,不是,我只是在想,我最近仔细思考了一下这整件案子……”我刻意保持沉默,简直要把那几个“点点点”大声念出来了。
我们约在附近一家叫“莎拉的家”的酒吧,刚开始我觉得这间酒吧的名字很怪,但是气氛微醺得恰到好处,店面空间也够大,毕竟我不喜欢受到压迫的感觉。到的时候莱尔已经坐在里面了,他一看到我进门立刻站起来,瘦长的身子又是转身又是弯腰地拥抱我,镜框就这样戳上了我的脸颊。他今天上半身穿的也是一件20世纪80年代的夹克,这次是丹宁布,上面有着写满口号的纽扣:喝酒不开车、日行一善、摇滚投票[1]。当他重新坐下,身上传来喀啦的声响。莱尔大概小我十岁吧!不知道他这身打扮是刻意复古还是纯粹冒傻气。
他又开始道歉了,但是我一点也不想听。够了,谢谢!
“听着,我不打算说我相信你们的论点——班恩无罪,也不认为我的证词有什么不对。”
他张开嘴巴,好像有话要说,但是又随即闭上。
“不过,如果我想再深入调查这整件案子,你们社团肯不肯帮忙出钱呢?就当是付我工资吧。”
“哇!丽比!你竟然对调查这件案子有兴趣,还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莱尔说。我讨厌这小鬼说话的语气,他知不知道他是在跟长辈讲话啊?他一定是那种搞不清楚状况的学生,明明已经下课、同学们都不耐烦地在抖脚了,可是当老师问有没有问题时,他却不识趣地问个不停。
“我说,事情是这样的,大家对这件案子的说法莫衷一是,只是苦于求助无门,但如果是丽比的话,相信大家都会乐意帮忙。”莱尔一边说一边在桌子下面抖脚。“大家可是抢着要跟你说话啊。”
“没错!”我指一指莱尔旁边那壶啤酒,他赶紧用塑料杯倒了一杯给我,但大多是泡沫。他手指迅速地抹了一下鼻子,接着伸进塑料杯里,用鼻尖出的油销蚀泡沫,然后又斟了一些啤酒。
“你希望我们怎么付你薪水?”他把啤酒递给我,我接了过来,放在桌上,内心在为该不该喝而天人交战。
“我希望按件计酬。”我回答,假装自己才刚想到这点,“约访的对象不同、访问的问题不同,价钱当然也不一样。”
“好啊,我们这里有一长串的名单等着你去访谈。你真的都没有跟你爸联络吗?路尼绝对是我们最想约访的对象之一。”
路尼,我那脑子坏掉的老爸;过去三年来他只打过一次电话给我,疯疯癫癫不知在咕哝些什么,还一边“呜——呜——”地哭,大概是叫我汇钱给他之类的,后来就再也没打来了。无所谓,反正他本来就很少打给我。班恩出庭时他偶尔会出现,有几次还穿西装打领带,不过大多穿着睡衣就来了,还一副醉醺醺的模样;后来班恩的辩护律师干脆叫他别来了,实在是有碍观瞻。
现在问题更棘手了:他在杀手俱乐部是众矢之的,是大家公认的凶手。在天家血案发生之前,他就曾经入狱三次,不过都是因为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我老爸好赌成性,他什么都赌,天气、赛狗、宾果游戏牌、彩票下注;话说他还欠我妈赡养费呢!把我们赶尽杀绝不失为他脱离苦海的上上策。
可是,我不觉得我爸有办法犯下凶杀案,他不够聪明,也没有野心。他连照顾我一个人都照顾不好。命案发生后,他在金纳吉镇附近游荡多年,中间有几个月藏匿在其他州县,我偶尔会收到他从爱达荷、亚拉巴马、南达科他州温纳市等地寄来的包裹,封口都用胶带捆着,里面装着公路廉价餐馆送的撑伞大眼女娃或是在邮寄途中摔个粉碎的陶瓷猫咪。我知道他会在镇上是因为我看到山顶那间小木屋袅袅升起的炊烟,而非他来看我;只要黛安阿姨看到他在镇上,就会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哼着《可怜的乔之死》[2]。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既可怜又可怕。
他跟我避而不见也许是我的福气。命案发生前那个夏天,他回来跟我们一家团聚,但是他也只知道捉弄我而已。刚开始还只是一些吓唬小孩子的伎俩,后来却越来越过分。有一天,他钓完鱼回家,湿淋淋的雨鞋重重地踩在走廊上,当时我正在浴缸里洗澡,外面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来啊,快开门哦,有个惊喜要给你啊!他猛然撞开门,浓浓的啤酒味跟着他闯了进来。他手上不知道抱了什么东西,只见他双手一摊,一尾六十厘米长的鲇鱼活蹦乱跳地跳进浴缸,吓得我整个人不知所措。我慌慌张张地试图爬出浴缸,而鲇鱼黏黏滑滑地滑过我肌肤,带须的鱼嘴一开一阖,好像某种史前生物。如果我把脚放进那条鱼的嘴里,它一定会顺势把我整条腿吞掉,像一只靴子那样牢牢地包住我的腿。
我从浴缸边缘“扑通”一声滚到地上,在踏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爸爸对着我大吼大骂,叫我不要再哭了,真是一群废物!饭桶!
我们后来足足有三天都不能洗澡,因为爸爸一直说他累得无法杀鱼。我想我会那么懒惰,都是遗传自他。
“我从来就不知道我爸的下落。之前听说他在阿肯色城,不过那是一年前的事了。也许更久。”
“这样啊,不过最好能赶快找到他,有人巴不得你多问他几句呢,但是我不认为路尼就是凶手。”莱尔说,“虽然他欠钱不还,又有施暴记录,确实有足够的杀人动机。而且他脑筋有问题。”他不屑地笑了笑,“我无意冒犯,但是你爸好像没有聪明到能杀人。”
“不要紧。那你认为谁才是凶手呢?”
“我还不打算说。”他拍拍身边一叠文件夹,“你先读一读这些跟本案相关的资料吧。”
“我的天……”
我正说到“啊”,便猛然想起这句话原来是我妈的口头禅:我的天啊,这该怎么办啊。
“如果班恩真的是被冤枉的,为什么他不上诉呢?”我越问声音越尖,最后两个字尤其拔高,好像小孩子在哭闹:“为什么我不能吃点心?”原来我也偷偷希望班恩是无辜的、班恩能够回到我身边,我想念以前那个班恩、变坏之前的他。我曾经想过,如果班恩洗清冤屈、获释出狱,他会将双手插在口袋,跟我一起坐在餐桌前共进晚餐,两个人高高兴兴,心无芥蒂,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不过前提是我有张餐桌而且他无罪。仔细想想,将手插在口袋里好像是班恩的习惯,他总是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