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比·天/现在(第2/3页)

我们家的农场规模虽然不大,但是我们依然没有替每一头牛取名字。牛还是不要取名字比较好。从小我就知道不可以太喜欢老大、汉克和妞妞,因为一旦它们长大了,就会被送到屠宰场。对,是十六个月,我脑中发出这声响。当它们一岁时,你得踮脚走近它们身边,并且以斜眼相待,好像有人来你家做客却放了个屁,教你又恨又窘。总之,每年生小牛时,我们就用颜色来替小牛起名,在后面加上数字表示胎次,于是绿一、红三、蓝二就这样呱呱坠地,倒在牛舍的泥巴地里,四条腿踢呀踢的,试着在泥坑里站稳。大家都以为牛很傻、很温驯,但是小牛可不是这样。小牛像猫一样好奇、爱玩,所以妈从来不准我进牛舍,只能从夹板之间偷看,但是我记得班恩穿着橡胶靴,试着像航天员般,偷偷地、小心翼翼地接近;靠近后,动作也像在抓鱼一样。我记得黄五,至少名字还有印象,那只小公牛一出生就出名了,它打死不肯做绝育手术,可怜的妈妈和班恩,为了逮到它割掉它的蛋蛋,每天都疲于奔命,直到晚饭时间依然束手无策,怎么斗都斗不过黄五。第一回合惨败的时候,妈和班恩还把整件事当成笑话;每个人都将牛排当成黄五,对着牛排说:黄五,你会后悔的。第二天晚上再讲,只引来几声苦笑,到了第五天晚上,大家都笑不出来了,整件事只徒然显现妈和班恩有多不配务农:他们太渺小、太软弱,手脚太慢,而且能力不足。

要不是班恩提起,我早就把黄五忘了。我真想请他把我想不起来的回忆通通记录下来。

“怎么搞的?黄五咬的?”

“才不是,没那么戏剧性。那时我自以为已经制伏它了,没想到它却把我顶到围栏角落,后腿一踢,我就倒在地上,钉子刺进手背里;是一根栅栏上的钉子,妈早就叫我修理了,至少说了五次。所以,还是我的错。”

我绞尽脑汁,想说几句漂亮的话来安慰安慰他;我到现在还是摸不准班恩喜欢听什么,班恩就先开口了:“去它的,那是该死的黄五的错。”他迅速笑了笑,肩膀一沉,“我还记得黛比,就是她替我包扎的,她在我的伤口上贴创可贴,然后再贴上一张贴纸,就是闪闪发亮的那种,有心形等等各式各样的形状。”

“她好喜欢贴纸。”我说。

“没错,而且还贴得到处都是。”

我深吸了一口气,心想要不要聊些无伤大雅的话题,譬如天气之类的,但最后还是决定不要。

“班恩,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全身紧绷,眼神像鲨鱼般,完全变回囚犯的模样,像个受气包,每天接受别人一次又一次的质问,偶尔发问还得看别人脸色,被问到最后连回答都懒得回答,这种堕落我再了解不过。谢谢,我不想谈这个。反正也没什么损失,顶多被误以为没礼貌罢了。

“你知道那天晚上的事吧?”

他瞪大眼睛。他当然知道。

“我记得我当时头脑乱成一团,很多事可能没有弄明白……”

他整个人往前倾,手臂因为用力而僵硬,好像半夜接到紧急电话那样紧握着话筒。

“不过,有件事情我绝对没记错,我敢用我的性命保证……你房间的灯是亮着的。我看到门缝底下有光线透出来,而且还有说话声从你房间里传出来……”我越说越小声,希望他可以来救我,帮我接话。但他让我悬在那里,好像脚在冰上滑了一下,往下掉、往下掉,你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我要掉下去了。

“这倒挺新鲜的。”他终于开口道。

“什么挺新鲜的?”

“之前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我。我还以为不会再有什么新鲜的问题了。恭喜你。”我发现我们两个人的坐姿一模一样,一手搭在桌缘,好像正准备掀掉桌上的剩饭剩菜。爸的坐姿也是这样,上次和他碰面的时候发现的,当时我二十五还是二十六岁,他来找我要钱,一开始油嘴滑舌、客客气气的:亲爱的丽比,能不能帮老爸一个忙啊?我断然拒绝了他,球棒一挥,击出一只平飞球,他吓了一跳并觉得没面子。“为什么不帮我?”他气冲冲地说,肩膀一耸,手臂一举,双手就搭到我桌上。我心想:我干吗请他坐下啊?并一边计算着这是我第几次浪费时间救济他。

“那天晚上回家,我和妈大吵了一架,后来我就偷溜出去了。”班恩说。

“因为可丽希·凯兹吗?”

他茫然地瞪着前方,任凭这个名字从他眼前溜过。

“因为可丽希·凯兹。但是妈相信我,她完全站在我这边,妈就是这一点最好,不管她多生你的气,她还是永远站在你那边,这一点你也清楚。她完全相信我。不过她还是很生气,而且害怕。我让她等太久了,等了……我不知道,至少十六个小时吧,我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而且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年代又没有手机,出门后就音讯全无,哪像今天;这是我听人家说的。”

“然后呢……”

“我们大吵了一架,我连是不是在为可丽希的事争吵都忘了,可能一开始是因为可丽希,后来就不知道在吵什么,我真希望我还记得。后来她罚我禁足,叫我进房间,一个小时后,我又觉得不爽,所以我决定出门,而且还故意没关灯也没关收音机,想着如果她看到灯光会认为我还在房里。你知道妈睡觉的习惯,她根本不可能大老远跑到我房间来看我还在不在,她只要一睡着就睡死了。”

听班恩说的,好像我妈连走三十步都办不到似的,但其实他说得也没错,我妈一旦睡着后,就变得像废物一样,甚至也很少翻身。我还记得我曾经神经兮兮地守在她身边,瞪大眼睛盯着她看,看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就为了看她还有没有呼吸。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没死她没死,哪怕只是听到一声呻吟也好。轻推她,她翻个身又回到原来的睡姿。我们都有半夜上厕所时碰到她的经历——一转身看到她坐在马桶上尿尿。她睡袍拖地,眼神直接穿过我们,好像我们是玻璃做的一样,还会说“种子送来了没?”或是“我实在搞不懂高粱”,说完便又拖着脚步回到房间。

“你跟警方说这件事了吗?”

“丽比,够了,这真是够了。我不想谈这个。”

“你说了吗?”

“没有。说不说有区别吗?警方都知道我们吵架,有必要强调我们吵了两回合吗?这……这没道理嘛。我在房间里大概待了一小时,除此之外什么事也没发生。这对整件案子根本没什么影响。”

我们对视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