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比·天/现在(第2/3页)
“路尼,是我,你的女儿丽比。”我大吼,手心因为梯子的铁锈痒得不得了。桶里传出漱口的声音。我爬了几阶,从洞口往里面一看:老爸正弯着腰,往地上吐,吐出紫色的球状秽物,好像球员在吐烟草渣。然后,他在一条肮脏的海滩巾上躺下来,将棒球帽调整到一边,点个头,好像不知在称赞谁“做得好”一样。他身边围着六支手电筒,像烛光般照亮了他瘦骨嶙峋且黝黑的脸,以及满地的废物:少了旋钮的烤箱、水桶、一堆手表和金项链、一个没插电的小冰箱。他面朝上,像做日光浴般慵懒地躺着,跷着二郎腿,手上拎着一罐啤酒,身边还有一打用凹陷的纸箱装着的啤酒。我再次大喊他的名字,他定睛一看,对我皱了皱鼻子,好像一头凶恶的猎犬,跟我的表情很像。
“你要干吗?”爸朝着我破口大骂,五根手指头紧捏着啤酒罐。“我不是说了,今晚不做生意!”
“路尼,我是丽比。是丽比啊,你的女儿。”
他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把棒球帽反过来戴,伸手去抹下巴上干掉的口水,但只擦掉一半。
“丽比?”他咧嘴而笑。“丽比!小丽比!快,快下来啊,小宝贝!快来跟你老爸打声招呼。”他吃力地直起腰杆,站在桶的正中央,他低沉且悦耳的嗓音从四面墙壁反弹回来;手电筒的光像营火似的打在他身上。我已爬上桶的顶端,桶内没有梯子,因此我犹豫地站在梯子上。
“下来啊,丽比,来你老爸的新家玩!”他朝着我高举双手。跳进桶里虽然不危险,但也没那么容易。
“快啊!我的老天啊!你大老远跑来看你老爸,却在最后关头变成缩头乌龟!”老爸大声咆哮。被他这样一讲,我把脚伸进桶里,坐在桶边,像个紧张的泳者。路尼又喊了一声:哦,天啊!我这才笨手笨脚地慢慢往下走。爸爸老爱说我们是爱哭鬼、胆小鬼。我真正认识他的时间只有一个暑假,但那个暑假对我来说真是受够了。他的嘲弄对我总是管用,我最后不是抓着树枝荡秋千,就是从储草的仓库屋顶跳下来;有一次我还跳进溪里,而我根本不会游泳!而且每次做完后都没有得意扬扬的感觉,只有不舒服。现在的我正在想办法走进生锈的桶里,我两手发抖,双腿发软,爸走过来从墙上抓住我的腰,把我抱起来疯狂转圈,我的两条腿离地飞转,好像又回到七岁那年。我死命地想让足尖点地,但这样只是让老爸把我抱得更紧,他手撑着我的胸部,我像洋娃娃一样凌空飞舞。
“住手!路尼!放我下来!住手!”两支手电筒被撞倒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光线四处跳跃,当天晚上的场景又掠过我心头。
“叫叔叔。”爸爸咯咯笑着说。
“放我下来。”他转得更快了。我的胸部被推到脖子,腋下被他抓得好疼。
“叫叔叔。”
“叔叔!”我大叫,眼睛气得眯成一条线。
他放开我。我就像从荡秋千飞出去般,身体一下失重,整个人往前冲,脚跟着地后又往前跨了三步,结果撞到桶壁,砰的好大一声。我揉了揉肩膀。
“天啊,我的孩子真是大娃娃!”他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接着往后仰,大力扭动脖子。“小宝贝,帮我拿一罐啤酒过来。”
路尼就是这样,上一秒还疯疯癫癫的,下一秒则不管他刚才把你惹得多生气,都要你跟他一起假装没事。我站在原地,完全没有要去拿啤酒的意思。
“黛比……丽比。你在搞男女平等啊?就帮你老爸一个忙而已。”
“路尼,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我问。
“不知道。”他自己走过去拿了一罐啤酒,挑眉瞪了我一眼,这让他整个额头皱得全是皱纹。我本来以为他看到我应该会很惊讶才是,但是他脑中负责掌管惊讶的区域早就没了知觉。他每天就这样漫无目的、浑浑噩噩,大风大浪看多了,突然见到五年多没见的女儿算什么?
“我上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啊,小乖?你收到我寄给你的红鹤烟灰缸了吧?”我收到那烟灰缸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而那时我还只是个不会抽烟的十岁小孩!
“路尼,你还记得你写给我的信吗?”我问,“你信里面提到班恩,还说你知道他不是……凶手。”
“班恩?我写信提那个混账干吗?那个笨蛋。要知道,把他养成那样的不是我,而是你妈!那小鬼生来古怪,长大还是那样。他如果是动物,会是一窝幼崽里最瘦弱的那一只,我们老早就弃养啦。”
“我是问你记不记得几天前你写给我的信。你说你快死了,还说你想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
“有时候,我实在很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我生的,他真的是我的孩子吗?养出这种小孩让我觉得自己很窝囊,总觉得别人都在背后笑话我。因为他跟我一点也不像,他百分之百像你妈。妈妈的乖宝贝!”
“我是问你那封信,记得那封信吗?你几天前才写的?你说你知道班恩不是凶手。还有你知道帕特里夏撤销你的不在场证明了吗?你忘了帕特里夏啦?你那个老情人啊?”
路尼灌了一大口啤酒,皱了皱眉头。他的大拇指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发出气愤的笑声。
“对啊,我给你写过信。我都忘了。没错,我快死了,得了什么硬……那个肝脏病怎么说啊?”
“肝硬化?”
“没错,就是肝硬化。然后肺也有毛病。医生说我活不过今年了。早知道我就娶个有医疗保险的。帕特里夏就有医保,她动不动就要洗牙,还找医生开处方咧。”他说得好像帕特里夏是大口吃鱼子酱似的,不过是拿个处方罢了。
“丽比,记得一定要上医疗保险。这非常重要。没有保险,你什么都不是。”他端详了一下手背,眨了眨眼睛。“我写了一封信给你,是觉得有些事应该要做个了结。丽比,凶杀案那天真是衰事连连。后来我想了很多,那一直折磨着我。那天真是被诅咒的一天,被诅咒的一‘天’!”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可是,哎哟,当时大家都指责来指责去的,还把人关进监狱里;虽然当时我想挺身而出,但实在不敢。要是那么做就真是太不聪明了。”
听他说得好像这只不过是买卖东西这样的芝麻小事,说着还小声地打了个嗝。我真想拿起水桶往他脸上砸过去。
“那你现在可以说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路尼?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班恩已经被关了几十年了,如果你知道真相就说出来吧。”
“说出来?然后换我去坐牢?”他生气地哼了一声,坐在海滩巾上,抓起其中一角来擤鼻涕。“你哥又不是在森林里迷路的小朋友。一天到晚跟魔鬼混在一起,迟早会出事……我看到他跟崔伊·堤百诺那家伙在一起的时候,就该知道了!那狗娘养的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