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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吗?”

楼梯响了一声。他跳起来,把那些画飞快地藏回原处——床另一边的一口大箱子里。嘎吱的声音停了,他从窗口往外面的楼梯上看了看。原来是有个女人来找内尔,芬往路边指了指,告诉她内尔在那儿。

“我们一定得带着它离开这儿。因为等下次再来,它可能已经换地方了,而我知道它现在在哪儿。我们把它卖给博物馆,能赚一大笔。我们还可以用它来写书,一定会比《基拉基拉部落的孩子》强不知多少倍。有了它,咱俩这辈子就妥了,班克森。就像卡特和卡那封伯爵发现图坦卡蒙的陵墓一样,我们也可以。咱俩一起,绝对能行,我们是一对完美搭档。”

“我对孟般亚一无所知。”

“可你了解基奥纳,也了解塞皮克河。”

我忽然觉得仿佛有两百多斤的重量压在我身上,脑壳像被好几支毒箭射穿了一样,钻心地疼。

“我知道你还病着呢,伙计。今天先就此打住,等你好了,我们再商量。”

我梦见了那支长笛,它张着大嘴,旁边有只不祥的鸟。我梦见了那只魔鬼般的耳朵,还有芬那张楔形的脸。

内尔喂我吃药,那些药还是上次我给她的。她喂我喝水,还拿食物给我吃,但我吃不下,一看见吃的就反胃。除了喂水喂药这些基本事项之外,她没跟我讲过话。她坐在椅子上,不像芬那样紧挨着床边,而是离我左脚有一些距离。有时她会站起来,把湿布放在我额头上,有时她会看看书,有时拿着大扇子为我扇风,有时则盯着我头顶上方的某个地方发呆。我朝她笑,她会还我一个笑容。有好几次,我半真半假地把她当成了我的妻子。

我闭上眼睛,内尔消失了,换成了芬,他坐得离我近多了,扇子都快打到我了。湿布也水淋淋的,水都流到我耳朵里去了。

我想他当时正在给我讲他在伦敦时的经历,紧接着,情况就发生了:在那一刻,所有大的东西都变小了,小的东西都变大了。整个世界完全颠倒了过来,太可怕了。我记得当时我连嘴都无法闭上。那之后的事,除了醒来的时候我是在地板上,被芬抱在怀里,别的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他在大喊着什么,几丝口水从嘴角流下来。之后来了很多人,内尔、拜尼,还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我被抬回到床上。等我睁开眼时,面前只剩下内尔和芬,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焦急和担心,我只好又把眼睛闭上。我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芬正在给我刮脸。

“你总是喜欢用手挠胡子。”他说,“我还以为你扔下我们不管了呢。”他把我的头朝后按了下,这样才刮得到下巴底下。

透过蚊帐,我看见内尔搂着他,抚摸着他,而他正在她身上来回蠕动。

我听见:

“你待他可真好。”

“比待你还好,嗯?”

“我觉得你会是个好父亲。”

“你只是觉得?你不肯定。”

“你发羊角风了。”芬说,“一开始硬得跟死尸似的,接着像鞭蛇一样不停地扭来扭去,之后又变得僵硬起来。嘴里还往外流那种黄色的玩意儿。你眼睛整个都没神了,就剩俩白眼珠子。”说完,他做了个难看的鬼脸,嘴里还发着怪声。内尔对他说,别闹了。

我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我感觉我的身体仿佛刚刚从纽约摩天大楼的楼顶被抛下来。

我的烧退了。这是他们告诉我的。他们给我端来了一盘盘食物,似乎盼着我能一下从床上蹦起来。

我醒了,眼睛睁开了,芬正在说话。我们似乎正聊着什么。我已经成了用来存储他那些变来变去的主意的容器。至于我是醒着还是睡着,我的神志是清醒还是糊涂,他其实不太在意。“我那几个兄弟,没有一个不麻烦透顶。可在家里我却成了最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我人又小又聪明,总说些父母不喜欢的字眼,我喜欢书,我想看书。我的老师会夸我,但我父母却老揍我。我讨厌干农活。在学会‘离家出走’这个词之前,我就已经动了这种念头。当时我才三岁,假如那时我真的拎个包从家里跑出去的话,说不定会过得比现在更好。因为再差也不会比现在差到哪儿去。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来不思考,我们从小就是这样被养大的。我们也反刍,就像牛一样。我们什么也不说。我母亲就是这样,什么也不说。为了能在学校待下去,我尽可能让自己显得毫无价值。我是我们兄弟中间唯一一个这么做的。我很庆幸前面有三个哥哥替我挡着,否则我父亲决不会允许我这样。”

“你好像还有个姐妹吧。”我记得。

“是妹妹。在学校我倒是颇招人喜欢,可在家,尽管我某些方面比几个哥哥强,我还是总被嘲笑。母亲去世以后,情况变得更糟了。”

“她怎么死的?”

他顿了顿,似乎对我的主动参与还不太习惯。“流感。五天人就没了,没法呼吸。那声音太吓人了。我从门缝里看见一条光禿禿的腿从床上伸出来,悬在床边。那条腿惨白惨白的,白得发青。”在那段时间或者那些天里,我总是随着他的声音入睡或苏醒。

“刚上船的时候,我脑子里乱成一团。当时,我刚在斗布部落和巫师们在一起待了二十三个月。回到悉尼没几天,我便向一个我一直当女朋友对待的女孩求婚,可她拒绝了我。离开斗布之前,为了保佑我爱情顺利,有个巫婆还特意为我施了法。看来不大灵,嗯?那时的我不想再与女人或人类学有任何瓜葛。在船上的头一天晚上,晚餐的时候我听见内尔在一张大桌旁高谈阔论,我就知道她一定刚刚有过一次很成功的考察,而且还有一些关于人性和世界的无聊发现。其实我当时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些玩意儿。但我偏偏是那条船上唯一一名年轻男性,有几个爱管闲事的老太太怂恿我和她一起跳舞。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在这里我都喘不上气了’。我告诉她,我也一样。被关在房间里的我们都染上了某种幽闭恐惧症。后来我们便找机会溜出来,到甲板上散步。那是我们许多次散步中的第一次。我觉得那天我们肯定在甲板上走了一百六十多公里。她有个朋友正在马赛等着和她见面。而我想让她留在船上,和我一起前往南安普敦。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是最后一个下的船,她那位朋友见了我,就明白她已经被我俘虏了。我能从她脸上看出来。”

“她有妓女般诱人的身材,和我母亲有着天壤之别。丰乳、细腰、肥臀,让男人一看就想把手搭在上面。我怀疑我母亲的身材是被我们弟兄几个给折腾走样的。如果不是我们,她的身材也许不会变成那样。”他的声音那么小,我都快听不见了。“妈的。那个农场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谁都不知道那儿究竟发生了些什么,除了我母亲。她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他的声调变了。他抬头往屋梁上看去,顺手抹了把眼泪。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他的身体仿佛已经被那只黑鸟给啄穿了。他俯下身来,又点了一支烟,平静地说:“原始部落这些事没什么能让我吃惊的,班克森。或者我该这么说,假如原始部落里出现了哪怕一丁点儿秩序和道德规范,我倒是会大吃一惊。而其他的,包括吃人肉、杀婴、肢体摧残等,所有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合理的,至少我这么觉得。我总是能觉察到隐藏在社会表面之下的各种野蛮。其实它们藏得并不深,不管你走到哪儿都一样。对你们这些英国佬来说也一样,我敢打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