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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尔没说话,她在小本子上飞快地写着什么。她杯里的酒已喝掉一半,她的脸红扑扑的。她的铅笔顶上是湿的,因为她刚咬过。
其他部落跳起舞来,不跳到口吐白沫、癫痫发作或者眼前出现幻觉决不罢休,而祖尼部落的舞蹈却有条不紊地改变着自然的节拍。“随着他们不知疲倦的舞步,空中会逐渐聚起一堆堆一片片的薄雾,压在雨云之上,把雨逼出来倾泻到大地上。”
内尔一边听一边点头。“太美了!”她说。
“糟透了!”芬指着那一页蹦了起来。“就是这儿。她不能越过这条底线。不能这么写。这样一来她的可信度就全没了。”
“可她正是要给我们带来这样的时刻。”内尔说,“对文化内涵的真实体验。”
“可那不是真的。她清楚得很,光靠跺跺脚是唤不来雨的。”
“当然,芬。可她这是从祖尼人的角度把他们对这一切的看法记录下来。”
“还是太草率了,有哗众取宠之嫌,经不起学者的检验。依她的水准,不该犯这样的错呀。”
最后这句话一说出口,内尔只好把嘴闭上了。
“你觉得呢,班克森?”芬问道,“在地上跳跳舞就能把天上的雨给招来?真正的科学家能靠艺术和想象说事吗?”
我的选择是继续往下念。接下来那部分讲的是斗布部落。芬是唯一一位考察过斗布的人类学家,海伦对该部落文化的描述全都基于他发表在《大洋洲》杂志上的专题论文,以及她在纽约对他进行的一系列访谈。我原以为芬又要开始吹毛求疵了,可没想到,当海伦在文章中把斗布部落描述成一个无法无天、生性邪恶、毫无信义的社会时,他却在大加赞赏。海伦写道,在斗布村镇的中心,没有对所有成员开放的舞蹈广场,只有一片墓地。那里也没有公共花园,每个家庭在各自的硬土地上种植番薯。他们认为番薯的生长靠的是魔力,而且只能靠魔力。他们相信,每到夜里,番薯的根茎便会在土里窜来窜去,只有咒语或者解咒术能将它们引回家——每家每户园子里作物的长势完全取决于魔法,而非播下的种子的数量。
“这不可能是真的。”内尔拍着稿纸说道。
“你是在怀疑你亲爱的朋友海伦,还是在怀疑你丈夫,还是两个人都怀疑呢?”
“你在你的论文里不是这么写的。这些是你告诉她的吗?”
“当然。”
“你真的认为斗布部落的人看不出播种数量和农作物产量之间有关系吗?”
“我真这么认为。”
我急忙往下念。由于食物短缺,他们总是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因此斗布部落的人发展出了许多与种植相关的迷信思想。他们认为,番薯不喜欢玩乐,不喜欢唱歌、笑或任何形式的快乐,但是在园子里性交对促进作物生长倒是必不可少。男人死了,人们会怪罪他们的妻子,因为他们相信,女人睡着以后,她们的灵魂可以脱离肉体,做出致人死命的举动。因此,男人对女人怀有很深的恐惧。但同时,男人又如饥似渴地想要得到女人。假如没有监护人,女人们很难逃脱男人的追求和攻击。他们表面上非常拘谨,不公开谈论性,其实他们的性行为非常频繁,据说满意度还很高。男女双方都必须对他们的性生活感到满意,这点对斗布人来说非常重要。念到这里,我觉得浑身的皮肤热得发烫。幸亏芬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海伦的遣词造句上,否则他肯定会拿我打趣。他们还有很多种咒语,最重要的是能让人隐形的那种,主要用在偷窃或与人通奸时。
“这种咒语他们教过我,”芬说,“我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说不准哪天真能用上。”
“斗布部落的人,”海伦总结说,“一直就这么生活,即使是宇宙间最为丑恶的想法,他们也不会去抑制。”
“在我读到过的所有部落里面,我想他们是最令人恐惧的了。”我说。
“我刚遇见芬的时候,他情绪有些不稳定。”内尔说,“他眼睛当时都成这样了。”她边说边用手将两只眼尽可能往两边扯。
“在那两年里,每天我都会被吓得够呛。”他说。
“我绝对坚持不了那么久。”我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这些斗布部落的人听上去和他很像:他的偏执,他的黑色幽默,他对快乐的质疑,以及他行事的隐秘。我不禁对他的研究产生了怀疑。倘若只有一个人称得上是研究某个特殊族群的专家,那我们读他写的分析报告时,了解到的究竟是这个特殊的族群呢,还是这个人类学家本人?和往常一样,我觉得最让我感兴趣的不是别的,是那二者的交集。
不知什么时候,芬拿出几盒沙丁鱼和杏子罐头。我们直接用手抠着吃。我们的肠胃忽然变得和我们的头脑一样饥饿。这时,我们三个都已把各自的笔记本拿出来,将给海伦的评论和给自己看的笔记全都写在上面。我们边念边写,边吃边争论,屋里的东西都被弄得脏兮兮的。
假如你能看到当时我们脸上那副神情,你可能会说,我们是不是都兴奋得快要疯了。你说的也许是对的,海伦那本书让我们觉得,我们真的能把星星从天上一颗一颗摘下来,然后重新塑造一个新世界。我第一次领悟到该如何把基奥纳部落的情况写成书。我甚至立刻拟出了一份粗略的大纲。我在笔记本里记下的那寥寥几个字让我觉得很多事都变得可能了。
芬念到最后几页时,天空中已泛起浅紫色的光亮。海伦在书的最后强调了这样一种认识,每种文明都有自己独特的目标,并将引导社会朝那些目标前进。她把人类的全部潜能描述成一个大圆弧,每种文化分别拥有那道圆弧上的某些特质。这最后几页不禁让我联想到:焰火晚会收场时,无数焰火弹被同时送上天空,一个接一个绽放开来。她还断言,由于西方文化对私有财产极为看重,实际上我们的自由所受的限制比原始部落里要多得多。她还说,对一种文化中占统治地位的特质进行真正的讨论通常是不被允许的。比如,在我们的文化中,对资本主义或者战争进行严肃认真的探讨就是不被允许的,这意味着这些特质已具有强制性,而且已经发展过度。如今,同性恋和发呆被认为是不正常的。而在中世纪,有人曾因为发呆被奉为圣徒,因为当时的人觉得,发呆是人最高层次的生存状态。同样,在古希腊,柏拉图曾清楚地指出,同性恋是“通往美好人生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手段”。海伦还宣称,行为的统一会导致对环境的不适应,而传统则会发展成精神变态。她书中的最后几句极力主张接受文化相对论,包容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