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9/32页)
斯特莱克故意绕远路,穿过布里克斯顿市场,去咖啡馆见德里克·威尔逊。市场里,带顶篷的拱廊里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各个货摊上摆满从非洲和西印度群岛进口的奇蔬异果,五颜六色,令人目不暇接。还有许多伊斯兰肉店和理发店——理发店的玻璃橱窗里,贴着许多印有各种漂亮辫子和卷发的大幅发型图片,并摆着一排排戴各种假发的白色塑料头部模型。看到这一切,斯特莱克仿佛回到了二十六年前。二十六年前的那两个月里,他带着同母异父的妹妹露西,在布里克斯顿的各条街上到处闲逛,他母亲和顺巴则神情恍惚地躺在住处那几个肮脏的垫子上,心不在焉地讨论该向孩子灌输的各种重要理念。
七岁的露西一直想把头发弄成像西印度群岛的女孩那样。舅舅特德开着他那辆“莫里斯·迈纳”,载他们兄妹永远告别布里克斯顿,回圣莫斯——舅舅特德和舅妈琼坐在前排,他们兄妹坐在后排。漫长的旅途上,露西非常热切地说想把头发梳成辫子。斯特莱克记得舅妈不露声色地附和说辫子非常漂亮,但从后视镜里,他看见舅妈皱着眉头。舅妈在他们面前越来越流露出对他们母亲的不屑,尽管多年来,她一直努力克制着不表现出来。斯特莱克一直不知道,舅舅是如何找到他们住的地方的,只记得有天下午,他和露西进门后看见高大的舅舅站在房间中央,正在威胁鼻子流血的顺巴。不到两天,他和露西就回到圣莫斯,重新入读断断续续上了几年学的那所小学。在学校里,他们马上又跟以前的朋友打成一片,好像从未离开过,而且很快说话也没有了各种地方口音——跟着母亲每到一处地方,他们为了掩人耳目,都会模仿当地人说话的口音。
其实,德里克·威尔逊完全用不着告诉罗宾路线,因为斯特莱克知道凤凰餐馆就在过去的冷港胡同里。他母亲和顺巴偶尔会带他们兄妹来这家餐馆:店面很小,外墙是棕色的,看着好像谁家搭的棚屋。如果不是他母亲和顺巴那样的素食主义者,可以在这享受量足美味的现做早餐,每份早餐的鸡蛋和熏肉都堆得老高,还配有一大杯柚木色的茶。这么多年过去了,餐馆几乎完全没变,仍然黑乎乎、脏兮兮,但很温馨:做成镜面的墙壁映出一张张贴着“福米卡”仿木胶面的餐桌。暗红色和白色相间的地砖污迹斑斑;木薯粉颜色的天花板贴着发霉的壁纸。吧台旁站着矮胖的中年女服务员,留着烫直的短发,戴着不停晃动的橙色塑料耳环。看见斯特莱克进去,服务员闪到一边给他让路。
一个西印度群岛彪形大汉独自坐在一张餐桌边,看着《太阳报》。他头顶上方挂着一只塑料钟,钟面印有“一级馅饼”[1]四个字。
“德里克?”
[1] 一种馅饼品牌。
“嗯……你是斯特莱克?”
斯特莱克握了握威尔逊干燥的大手,然后坐了下来。他估计威尔逊要是站起来的话,差不多也有他这么高。威尔逊身穿作为保安制服的运动衫,粗壮的胳膊把袖子绷得紧紧的。头发剪得很短,胡子刮得很干净,一对眼睛非常小,杏仁似的。斯特莱克看了看餐馆后墙上字迹潦草的菜单板,点了馅饼和土豆泥。共四点七五英镑,能付得起,他高兴地想。
“这里的馅饼和土豆泥很好吃。”威尔逊说。
他说话低沉、冷静、从容,带有点抑扬顿挫的加勒比口音。斯特莱克想,身穿保安制服的威尔逊让人有种安全感。
“谢谢你抽时间见我,非常感谢。约翰·布里斯托不接受他妹妹的尸检报告。他雇我重新查看一下各种证据。”
“嗯,”威尔逊说,“我知道。”
“他给了你多少钱,让你跟我见面?”斯特莱克随口问。
威尔逊眨了眨眼,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干笑,显得有点羞愧。
“二十五英镑。”他回答,“但这并不能改变事实,只能让他感到好受一些。他妹妹是自杀。不过,你随便问吧,我不会介意的。”
说到这里,威尔逊合上《太阳报》。
报纸头版刊登着戈登·布朗首相的照片,首相挂着两个眼袋,显得非常憔悴。
“你应该已经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警察了。”斯特莱克说着,打开笔记本,放到自己的盘子旁,“不过,最好还是当面听你说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好,没问题。对了,基兰·科洛瓦斯·琼斯可能会来。”威尔逊说。
他似乎在等着斯特莱克问那人是谁。
“什么人?”斯特莱克问。
“基兰·科洛瓦斯·琼斯。他是卢拉的固定司机。他也想跟你谈谈。”
“太好了。”斯特莱克说,“他什么时候到?”
“不清楚。他在上班。只要能来,他会来的。”
这时,女服务员把一大杯茶放到斯特莱克面前。斯特莱克道了谢,然后喀嚓一声按出手中笔的笔尖,准备记录。但没等他发问,威尔逊抢先说:
“布里斯托先生说你当过兵。”
“是的。”斯特莱克说。
“我侄子在阿富汗服役。”威尔逊呷着茶说,“赫尔曼德省。”
“哪个兵团?”
“通信兵团。”威尔逊回答。
“他在那里多久了?”
“四个月。他妈妈担心得睡不着觉。”
威尔逊说,“你是怎么退役的?”
“炸断了腿。”斯特莱克一反常态,如实回答。
其实,斯特莱克只说出了部分实情,但这部分实情是最容易对陌生人说的。他本可以留在部队,部队也很想留下他。但早在炸断腿的两三年前,他就隐约产生了退役的念头。失去一条腿,只是促使他把心中的想法付诸行动。他知道自己正在逐渐接近某个临界点。到了那个点不离开部队,他将再也无法适应普通人的生活。因为,通过多年潜移默化的影响,部队会把你的棱角完全磨平,将你彻底淹没在部队生活的洪流之中。当时,斯特莱克尚未被这股洪流吞没,他选择及时离开。尽管如此,尽管失去一条腿,但斯特莱克想起特别调查局,心里只有怀念,没有怨恨。要是想起夏洛特也能这样,只有怀念,没有怨恨,他该多么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