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终于来了(第5/6页)
“克里斯托弗,”我大声喊道,无法控制自己,“有时我会恨妈妈!不仅是妈妈,有时我也恨你!甚至有时候我恨所有人——当然大部分是恨我自己!有时真希望自己死了算了,因为一想到要在这里当活死人,感觉还不如死了算了!在这里就像是腐烂的行尸走肉一般!”
我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小心思,一股脑儿地倒出这些话,说得克里斯和科里两个人面面相觑,脸色更苍白了。而小凯莉因为颤抖更加瑟缩起来。见他们这样,我只想把刚才这番恶毒的话收回来。我羞愧难当,却无法开口道歉,也不能收回。我只好转过身,朝衣橱奔去,穿过那道高而窄的门,再上几级楼梯我就可以上到阁楼了。每当感觉受伤,尽管这是经常的事,我就会投入音乐和表演的世界。我穿上芭蕾舞鞋,换上舞服,不停地旋转,旋转,在舞动中慢慢忘却烦恼。我踮着脚尖旋转,疯狂地旋转,只想让自己累到无力,累到麻木。我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身影,遥远的模糊的身影,半躲在白色的柱子后面,高大的梁柱直通紫色的天空。他伴我跳芭蕾双人舞,但总是隔得远远的,不管我如何靠近如何想跳入他怀中,好感受他保护着我支持着我……找到他,我才算找到一个可以安全地去生活去爱的港湾。
突然,音乐戛然而止。我又回到了空气干燥灰尘漫天的阁楼,右腿交叠着坐在地上。原来是我摔倒了!当我挣扎着站起身,感觉已经没办法走路。膝盖痛得不行,眼睛里噙着泪水。我一瘸一拐地穿过阁楼进到教室,也不管膝盖是否从此就废了。我将窗户推得更开一些,然后跨上窗台上到黑乎乎的屋顶。我强忍疼痛顺着屋顶的斜坡往下走,一直走到被树叶堵住的排水沟。离地很高。自怜混杂着疼痛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身体失去平衡。很快一切就将结束了。我会倒在那一片玫瑰荆棘丛中。
外祖母和妈妈会声称,不过是某个不认识的笨蛋跑到他们的屋顶,结果意外摔落。等妈妈看到我血肉模糊地躺在棺材中,身着蓝色连衣裤和薄纱芭蕾舞裙,她会落泪。然后她会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她会想让我活过来,然后会打开那道门,让克里斯和双胞胎自由,让他们重新获得真正的生活。
我如果自杀,应该会有这个好处。
但我同时得看到事情的另一面,黑暗的另一面。万一我没摔死呢?假如我只是掉了下去,被玫瑰花丛接住,最后只是摔残或摔伤,带着疤痕度过余生呢?
再如,我真的死了,而妈妈并没有哭,也不感到遗憾,或者悔恨,相反还庆幸摆脱了我这样一个害虫。那没有了我的照顾,克里斯和双胞胎该怎样活下去?谁来当双胞胎的妈妈,克里斯毕竟是男的,有时候做一些比较亲密的事情时会比较尴尬。至于克里斯——也许他认为并不是真的需要我吧,那本红色包皮、金子镶边、书脊高耸的全新百科全书应该就足以取代我的位置了吧。等拿到硕士学位,他这一生应该也就能满足了。但如果他只是成为医生,我知道这还是不够的,如果我不在了,无论如何也是不够的。我仔细考虑了事情的两面性,也正是因此而救了自己一命。
我跌跌撞撞地从屋顶边缘往回走,感觉自己好傻、好幼稚,但还是会忍不住哭。我的膝盖伤得很重,所以只能爬到靠近后烟囱的地方,慢慢往回挪。我仰面躺着,注视着那夜色茫茫的天空。我不知道上帝是否真的住在那上面,也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就是天堂。
上帝和天堂都在地上,在花园里,在森林中,在公园,在海岸,在湖边,在公路上,自由自在!
而地狱就在这里,在我所在的这个地方,无时无刻不向我投下深重的阴影,想把我拉进去,让我成为外祖母以为的那个样子——恶魔之子。
我躺在坚硬、寒冷的石板屋顶,直到黑夜笼罩,月亮出来,星星冲我愤怒地眨眼睛,好似知道我的底细一样。我身上还穿着芭蕾舞服、紧身衣裤,还有那傻兮兮的褶边芭蕾舞裙。
我感觉双臂开始起鸡皮疙瘩,但我仍不放弃我的复仇计划,我一定要报复那些逼得我从好变坏的人,从今以后我要变成另一个模样。我对自己说,总有一天妈妈和外祖母会被我踩在脚下……到时候拿鞭子的会是我,倒焦油的也会是我,由我来控制要不要给她们饭吃。
我开始计划,到时候具体要对她们做些什么。怎样的惩罚才合适呢?难道也把她们两个锁起来,然后扔掉钥匙?不给她们饭吃,就像我们曾被饿肚子一样?
这时,一阵轻微的响动惊扰了我这黑暗的意识流。借着黄昏夜色的微光,克里斯试探着喊我的名字。只是喊名字而已。我没有回答。我不需要他了——我不需要任何人。他不理解我的心,让我失望,所以我也不需要他了,至少现在不需要。
然而,他还是走过来在我旁边躺下。他拿上来一条暖和的羊毛夹克,默默地给我盖上。我直直地盯着他,一如我盯着那寒冷的、高不可攀的天空。我们俩彼此沉默了好久好久,可怕的沉默。克里斯并没有什么真的让我憎恨,甚至连讨厌都谈不上,我想转过身对他这样说,想谢谢他给我拿来温暖的外套,但我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想让他知道,对于脱口而出的那些话,我感到抱歉,上帝知道我们谁都不想再多一个敌人。尽管有暖和的外套盖着,但我的双臂仍在颤抖,我想伸过去搂住他,想要跟他平时在我噩梦惊醒的时候安慰我一样去安慰他。然而我能做的就只是躺在那里,希望他能明白我的纠结而已。
每次总是他先举白旗投降,对此我永远心存感激。他用陌生人一样粗哑、紧绷的声音对我说话,好似隔着遥远的距离,他告诉我他和双胞胎都已经吃过饭,但我的那份还留着。
“我们只是假装吃完了所有的糖,卡西。但其实还留了很多给你。”
糖,他说的是糖。难道他还以为我们生活在孩子的世界中吗?糖就代表着最好的东西,可以让眼泪收回?我已经长大了,对小孩喜欢的那一套已经失去热情。我想要的是青春期的东西——成为一个女人的自由,掌控自己生活的自由!尽管我想告诉他这些,但我的声音仍旧是干巴巴的,眼泪也已经干了。
“卡西……你之前说的那些……可别再说那种丑恶的、绝望的事情了。”
“为什么不说?”我哽咽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我不过是表达心中的情绪而已——不过是释放你深埋在心底的东西罢了。没关系,你继续隐藏你自己,总有一天你会发现那些真相会腐蚀掉你的内心,把你整个人吞下!”